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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 (60_03)


  “你陪我走一下好不好?”他脑中一片空白,全然忘记要远离邓月明的计划。邓月明楞了一瞬间,却笑着应了他:“好啊。”他拉开车门,与沈文昌道歉,讲大概是聚不了晚饭了。
  “没干系,本来就是你和路先生先约好的。”沈文昌宽宏大量,很讲先来后到的道理,却要一只手搭上邓月明的脖颈,把他拉下来,拉到自己的面前来。
  他当着路晓笙的面吻邓月明:“我夜里等侬,侬到恒仁路388号来。”
  这个吻太温柔,蜻蜓点水一般,让邓月明有一种旖旎的错觉。
  “好啊。”他笑着应了沈文昌。


第18章
  天已经黑了,其实早已过饭点。沈文昌乘汽车走的很利落,留下邓月明与路晓笙。他们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相互都没有再讲话。
  路晓笙觉得尴尬,觉得伤心,更觉得气馁——是他自己要留下邓月明的,又是他自己一言不发,把人晾在路边——像是神父问过是否要过一生世后,新郎无动于衷一言不发,留新娘要忐忑等待。他是抱着解救邓月明的心,喊邓月明下的车。现在他应该劝说邓月明迷途知返,勿要再入歧途。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做不出手,只是翻来覆去的想着:原来郦三少是可以被吻的……是可以弯下腰,让人把唇印在嘴角。
  然而邓月明并非新娘,全然不觉忐忑。他看着沈文昌的汽车开远,才转过头来见路晓笙。
  “路先生要走哪里去?”他问路晓笙。路晓笙想讲:“随便走走”,开口却是一把涩然的小细嗓,像一团东西堵在喉咙,自己听见都要吓一跳。他连忙清了嗓,再讲一遍:“随便走走吧。”
  于是两人平隔两块人行道的地砖,慢慢的走在灯火阑珊下。
  霓虹灯照《玉堂春》的海报,海报下有人卖考红薯,浓墨写在报纸上:四十元一斤。当然是法币。邓月明看红薯不看玉堂春,问路晓笙要不要吃。
  “随便吧。”路晓笙恍恍惚惚,也不道谢。他这么多年念中文,写剧本,来自一个有众多姨太太的家庭,于是锻炼出来一种对情爱痴欲的敏锐。这种敏锐让他失了定性。
  邓月明买两个,挑拳头大小的要。他分一个给路晓笙:“再大要不好熟。”
  “嗯。”路晓笙接过去,依然不对他讲谢谢。邓月明倒是从来不介意,就着灯光剥红薯皮。现在物价可怖,做副食生意的对顾客格外热情,买红薯要赠两份晨报。红薯包在晨报里,皮上拓印了:“东亚共荣大势所趋”。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文章,泼天的大道理,被邓月明嫌不干净,要染乌手指头,油墨气又重。
  路晓笙看了却很刺激,想起沈文昌。他认定了知道沈文昌与邓月明的关系,却偏要再问一问,像是偶然间闻到手指头上来路不明的腥气,一定要多闻几遍,仿佛闻多了,腥气就会被吸尽。
  “你和沈先生是不是……”
  “是。”
  “是不是他……”
  “不是。”
  “你是不是……”
  “不关你的事。”
  “你都没有听我把话讲完!”路晓笙着急着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我和他是那种关系,他没有强迫我。我爱不爱他,不关你的事。”
  “……”
  他们即将话不投机,但是关于这件事,路晓笙还有危险的谈资。
  “我要去告诉沈太太。”他严厉的讲到:“她是白梅的堂姐!我要告诉沈太太!”
  邓月明既不吃惊,也不害怕,手掌心里抱一粒红薯,像是抱一颗拨了皮的,要碎成一滩泥的心。
  “路先生,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想要我的命。”他略为有些困惑的问路晓笙,言语也有些伤心,并不非常,却要更显得真。
  “我……怎么会想要你的命?!”路晓笙下意识的回他,讲出口却要后悔:自己是见过这种事的,现在的表现简直天真的不合时宜,要被邓月明笑话了。然而后悔之余又要毛骨悚然,他不去告密,别人大概也是要去的,白家沈家不动女婿,就要拿邓月明来开刀——只要沈先生与邓月明划清干系,发誓将对爱情永远忠贞——女人总是信男人的,且永远认为一切都是狐狸精的错,自家的先生不过一时迷惘。何况邓月明或许,的确,真的是狐狸精,是该死的一方。
  “沈先生朋友很多,又送玫瑰花,又要送火油钻,直接用法币还嫌俗气。”他事不关己般讲着:“他送我一套西装,一件衬衫,一件长衫,一条夏布的裤子。对了,还有一只日本天梭表。裤子我在穿,其他的衣服没动过,都存在师哥那里——简直穿不出来,穿出来要被当作是发迹了,口袋里有钞票,别人暗地里要来翻。我哪里有钱,口袋空空,只能请你吃烤番薯。别人翻不出东西来,又要记恨我。你看,他送的东西与我毫无用处,不值大钱,又麻烦不断。现在那些拿真金白银火油钻的逍遥法外,我这个藏着麻烦的反而要去死一死。路先生,我情愿当作没有认识过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会去讲的。但是我不讲,别人不见得不知道,不见得要替你保守秘密啊。白梅知道吗?”
  “大概知道吧。”邓月明不在乎的吃着番薯。他的吃风不好,站在路边吃小食,吃相却很好,有种与生俱来的优雅感。
  “那她大概也要讲的!我看她的样子不见得有多少喜爱那位姐夫啊……还有沈先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争风吃醋要去讲,借刀杀人也要去讲!你这是图什么呀,要钱可以来是是演戏,我有很好的剧本!是不是他……”
  “不是。”
  “你在维护他!”
  “没有。”
  “你这简直……”路晓笙哭笑不得,几乎要以为邓月明是地下情报工作者,翻来覆去的“不是”“没有”。
  “你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和他混在一起?”
  “嗯。”
  他和路晓笙的郦三少一样倔。这笔情事仿佛一颗柔软的钉子,摊涂在墙上,化成一块污迹,永远盘踞在他的人生里。
  路晓笙想邓月明大概是爱上了沈文昌。风度翩翩的新政府官员,英俊大方,会送西装给他。这令路晓笙感到烦躁,因为爱情动机往往太过简单,太过抽象,所以尤为虚无缥,尤为不讲道理。
  他在不知不觉里,把拯救邓月明定做了自己的目的。
  “我还是想你来演我的戏。”他想如果邓月明留在他身边,自己总有办法来纠正他的不德:“演戏可以出名,将来可做公众人物。这样万一沈太太晓得了,也不能将你怎么样了。”他是这样的循循善诱,这样的好言相劝。
  邓月明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把番薯皮裹进报纸,又游戏般把报纸折成一只“田”字。他瘦长的手指穿梭在报纸间,像一幅清冷的,却又暗染情欲的日本画。
  “你晓不晓得白老太太?”他随意的问路晓笙,也不等他答,便自言自语的讲起来:“这是民国前的事情了,大约四十年还不到,还是爱新觉罗的天下。白家老头子那时还年轻,任山西巡抚,奉朝廷的命去剿匪,去收矿。那年的一月,白老爷子和土匪在西山煤田打起来,对轰半个月,没有轰出胜负。他自己是想不到要打这么久,粮草跟不上,只能去缴粮。临近年关去缴粮,一层一层的收,扒皮一般,逼的老百姓要造反。”
  “你不要转移话题!”
  邓月明不理他,依旧讲着:“西山有王氏,历朝历代做刀客营生,是朝廷外的一方霸主,老佛爷也听说过。她时时想起来,都要动一起剿了的念头。奈何王氏供乾隆爷赏赐宝刀,三代上去,还讨进了一位格格。那时候格格和现在格格可不一样。”
  “那是白老太太的娘家!”路晓笙恍然大悟:“我记得白老太太姓王的。”
  “白老爷子原本是不想找王氏的,一来老佛爷忌讳,二来王氏当家的是个女人——他一个男人,要和一个女人去求门路。不过要是年关里刁民再造反,那可真是了不得了,到底还是要硬着头皮去。”
  “当家的是白老太太?”
  “白老太太的妈,格格的重孙女。王主母当时三个条件,一是山西要修铁路,必须经过王镇,但又不动王家祖地;二是煤矿生意,王家也要入一份子。真是胆子太大。”邓月明笑着摇摇头:“白老爷子哪里能替老佛爷拿主意?”
  “那三呢?”
  “三是白老爷子要休妻,娶王家的大小姐做正房太太。娶了王家大小姐,白老爷子就得禀老佛爷,动之以情也好,晓之以理也罢,总得把铁路和煤矿生意讲下来。白老爷子也是没办法,又刚好与家里那位不和,就应了。五天以后王家彩礼送到衙门口,正门一个金丝楠木盒,打开就是悍匪头子的脑袋。王家大小姐坐在对面的茶楼,点一壶龙井,叫人端到衙门送给白老爷子润润喉。”
  “王家是怎么杀的?”
  “土匪在西山盘踞这么多年,和王家暗里是一门的,面上不做给人看而已。后来矿田分不妥当,王家直接投了朝廷。其实王氏主母那三个条件,是王家大小姐提的。她日日坐在衙门口对面的茶楼,只为见白大人一面。不可谓不痴心。后来孙先生做革命,白老爷子主张留在山西,静观其变。白老太太却劝白老爷子整理家产,南下广州,创一个新局面——白家是在宁波,在南方更好施展手脚。幸好白老爷子听了进去,才有今朝宁波白家。对了,当年白老太太与白老爷子讲大势,被底下人听的去,传到总督耳里。总督来提人,还是白老太太带着王氏一族突围,闯出了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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