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曲终时,单念童早已泪流满面。
但单念童感伤的并不是戏剧的凄惨结局,而是那个红衣花旦戏服的女子看他的眼神。
而与此同时,梨园看台另一端,李阜却在人群中,苦苦寻觅。
方才恍惚间,李阜仿佛在人海中看见了单念童的脸,一如四年前那般姿容秀丽,而当他走近去寻时,又不见了那个少年的踪影。
“当真是我看错了么……”李阜望着被他缠绕在腕上的红缨抹额,神情凄迷。
一名青衣仆役对李阜说道:“李大人,雁华公主请您回去。”
而单念童却跟着单祁烨去了戏台子后面,让下人把先前台上的那个花旦找来时,却发现那不过只是一个姿容清秀的男子罢了,并非先前所见的红衣女子,单念童有些失望。
“童儿,许是你瞧错了罢。”单祁烨安慰他道。
单念童任由单祁烨搂着自己,道:“我们回去吧。”
但当他们离开时,又看见那一身红色戏服的女子的身影,往后园去了。
单念童急忙挣开单祁烨的手,一直追到后园的湖边,却再也不见那女子的踪影。
“童儿。”单祁烨走到单念童的身边。
“找不到了。”单念童望着死寂的湖面,神情有些哀伤。
“你看见谁了?”单祁烨拥他入怀,轻轻地安抚着他。
单祁烨自然知道,五年前,血祭后的一天,单家的三姨娘,单念童的生母,上官妜便在此处投湖自尽了,一如《苓宫秋月》的结局那般。
“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我觉得,她的目光让我心痛。”单念童这么说道。
单祁烨终于明白,哪怕没有记忆,骨肉的血脉相连,依旧是单念童极深的羁绊。
“或许,她今日见过你了,就能安心地走上轮回路了。”单祁烨温柔地望着单念童,伸手抬起了他略尖的下巴,俯下脸,吻上了单念童殷红的薄唇。
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有了波澜,甚至连湖水都翻涌起来,溅上了堤岸,沾湿了他们的衣袍。
单祁烨轻轻松开单念童的唇,毫不在意地对着凶戾的湖水微微一笑,说道:“他的胸膛里跳动着我的心,我此生只为他而活。”
“我会爱他,只这一世,我和他已经没有轮回路了。”单祁烨温柔地抚摸着单念童的脸,对着湖面说道,“死后,我会带他下地狱,抑或是一起消弭。”
湖水似是听懂了他的话,渐渐平息下来。
单祁烨命人取来一只白玉瓶,让单念童亲手去装一瓶湖水。
单念童装好水后,忍不住舔了舔指尖,却发现这看似清澈的湖水,却格外的咸苦。
单念童问单祁烨道:“哥哥,为何这水这般的咸苦?”
单祁烨回答道:“许是那母亲对她的儿子思念得苦。”
那一夜,单念童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开满红色海棠的苑子里,一个穿着红色罗裙的女人在挥舞着水袖,唱道:“君念我昔,昔我念君,苓宫秋月,漫漫无期,等君无回,湖泽长眠。”
他很想再看一眼她的脸,但在梦里却如何都看不清。
待到第二日起来,他却连梦见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开春的没两日,苓国帝都里便又有喜事,上一回还是去年李家长子李阜迎娶雁华公主,这一回的喜事,便是太子晟王陈献裕迎娶李家丞相之女李莞。
自打那日梅山寺踏雪,太子晟王欲将亲妹嫁与单家家主单祁烨联姻未果后,陈献裕便答应了李家的联姻,迎娶李丞相之女,李莞为太子妃,以求李家之力,助他早日登上皇位。
早在前几日,婚宴的请帖就送到了单家,但单祁烨并不以为意,只是问问单念童想不想去看戏,并告诉他,演的是老鼠成亲,黄鼠狼贺喜。
单念童一听竟是当了真:“真的这般有意思吗?”
于是在太子东宫摆起了婚姻那日,单念童出口便说:“这当真是只厉害的老鼠,能偷得这许多东西,怪不得连黄鼠狼都要来贺喜了。”
一道来赴宴的萧封和岑赋宇听了这话,差点没笑晕过去。
在满座的黄鼠狼间,单祁烨落坐在大殿偏左的案上,冷眼瞧着来往敬酒的虚假笑容,只是敷衍地回敬他们,并未主动敬过一次酒。
单念童趁机溜出了大殿,走在这宫宇楼台中,竟是莫名地有些熟悉。
“祗童。”后头有人突然喊道。
但是单念童并不知道他喊的是谁,所以并未回头。
“公子留步。”那人又喊道。
等到这一声,单念童终于停了步子,回头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那人身着一袭墨绿色的官袍,一丝不苟地扣着腰封,严谨地束着白玉发冠,但单念童却觉着,他看起来过于拘束了,容貌倒是长得怪好看的,所谓的面若冠玉,大抵就是他如此罢。
那人在看清单念童的样貌后竟是愣住了,而后却问:“公子可否摘下白绢?”
单念童回答:“不成,我有眼疾,见不得日光的。”
李阜一步一步走近那个身着海棠纹白衣的少年,先前他坐在单祁烨身侧时,他便注意到,他有着神似单念童的艳丽样貌,却没有单念童的傲气,温顺柔和得仿佛一朵白海棠。
李阜说道:“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单念童说:“那他一定长得非常好看了,我哥哥说,我是这世间长得最好看的人了。”
从未面对这般的自夸的李阜一时竟是不知如何接话,只是愣愣地盯着他半晌才说道:“不,他或许没有你美,但在我心里,他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童儿忍不住笑话他,嘲笑道:“酸不溜秋,儿女情长出傻子。”
李阜一时却是看呆了,眼前的少年的如花笑靥,渐渐和多年前的那个红衣少年的笑颜重合,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仿若隔世水月镜花般的画中人,一伸手,却扑了个空。
“哥哥。”白衣少年的声音明显地带着撒娇的语气。
来人正是单祁烨,身形高长的他很轻易地就把单念童护在了怀里。
“童儿,不要和旁人随意搭话。”单祁烨望着李阜,阴戾地说道。
单祁烨的眼神很阴冷,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恨,但仅仅只是那么一瞬,所以李阜看得并不真切,只是觉得好像被毒蛇盯过一样,脊背发凉。
连声客套话的招呼都没打,单祁烨便带着那个神似单念童的白衣少年离开了。
金若成走到李阜的身边,就听他道:“若成,你说这世间,竟是有这般相似的人吗?”
“大抵是有的吧。”金若成笑容有些僵硬,“纵使没有,他也愿意寻出一个,不是么?”
金若成又想起多年前,单祁烨在九婴祭台上对他说的话,金若成想,他现在终于是明白了。哪怕单念童死了,他的替身,也强过自己。
李阜神色凄迷地望着手腕上系着的红缨抹额:“可惜,再像,也不是他。”
在东宫里的酒宴结束后,李阜并未回李府,而是去了青山书院。
李阜第一次见单念童时,是一个晨光熹微的温暖秋日里,少年红衣胜血,墨发朱唇,玲珑得仿佛帝冠上的红翡翠,由青山书院的先生领着进了私塾课堂的门。
当时李阜就想,这般像朱玉翡翠般美丽的人,应当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吧。
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先生对那个少年说:“祗童,跟同窗们打个招呼。”
“我叫单念童,字祗童,还望诸位同窗,多多指教。”少年的声音很清透,仿佛春光里水滴溅入清澈的水塘一般,化开了圈圈涟漪,一直泛到李阜的心里。
那年,单念童不过十岁,李阜不过十二岁。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年少的时光在朗朗诵书声中,同窗的嬉笑打骂中,荏苒而过。
一个又一个的春光,在少年人对山有扶苏,南有乔木的美好遐思中,悄然流逝,那些最美好的春光里,一切都处于萌芽中的将发未发,宛若尚且未着丹青的白纸般纯净。
李阜永远眷恋最初的那段纯净的少年光阴,那时单念童不过十一二岁,但那时他的姿容便已经极为出众了,他常穿着艳丽的红衣,就仿佛一朵红玉海棠。
在李阜看来,扶苏乔松都不及单念童的一颦,荷华游龙不及单念童的一笑。
起初,那朵高傲的艳丽的海棠眼中并没有李阜。
那时,李阜常常盯着他艳丽的侧颜,他或是在看书,或是在研墨,或是执笔,或是听课,或是什么也不干,望着青山书院窗外的菩提树出神。
那时,觊觎这朵海棠的人,不仅仅只有李阜。
那时,尚且年少的董家世子,董瑞也时常像李阜一般,盯着单念童的侧颜出神。
不过,李阜只是默默观赏,而董瑞则是出手意欲摧毁。
少年时,董瑞时常同着单念童的母姓表亲上官谢一道,欺辱尚且年幼软弱的单念童。
一日晚课后,董家世子集结了数名世家子弟,将单念童围在了青山书院的后山上。董瑞当着众子弟的面,将单念童打了一顿,撕烂了他的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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