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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鬼谈 (沈嬑)


  也许见惯了逢场作戏的戏言,少年公子的真心剖白,显得有些稀罕罢了。
  他望着我,目光痴迷。
  目光像是一层无暇的纱,罩在我的身上,有些烫人。我嗤笑了一声,道:“不少来妙音楼的,可都曾说过夏公子口中的欢喜。”
  他的目光迟滞良顷,与我四目想接的时候,慌不择路仓促离开了妙音楼。
  今夜说是不得趣,却也有些意思。
  只可惜,好像有些晚了,我也不明白为何徒生怅然之感。
  可能是因为夏晏归中途离开,我这也是头一遭遇了冷场,难免怏怏不乐。
  一连一月有余,那夏公子不知着了什么魔怔,一掷千金,夜夜邀我至城外映雪阁,可是阁中除了丫鬟小厮外,并不见他的影踪,酉时至,辰时归。
  罢了,罢了,反正他们家家私甚厚,不过是腾个窝睡觉,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后来,他也会出现陪我喝上两杯清酒,说上几句话,目光沉沉,全然不复初见时的模样,眸间泛着一股子隐忍劲。
  他说,他要的是余笙吟的一颗真心。
  我笑了,笑的有些花枝乱颤,真心,真心,妖哪里来的心?
  这是我这几百年听到了最冷的笑话。
  情爱偷欢不过是欲驱使所致,于妖而言,更是如此,要知道一旦将真心交付他人,不就等于往马头上套了笼头缰绳,自己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后来,老皇帝驾崩,太子成为新君。夏晏归一十八岁越其父位居高位,成了本朝自始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少年得意,鲜衣怒马一夜望尽长安花。
  其实我有庆幸,也有些失望。
  相遇终究相疏,总有这么一天 。
  夏晏归喜欢的是第一眼的余笙吟,是迟迟不肯抛出真心的余笙吟。世人都是如此,所求的无非是求不得,太容易得到的反而弃之敝履。
  我还是进了丞相府。
  妙音楼中的人都说余笙吟祖坟上冒了青烟,将当朝夏丞相迷得神魂颠倒。
  对此,我其实很想辩解两句的,首先,我是一只夜莺,家中没有祖坟。再则,祖坟上冒青烟不一定是好事的。
  这世上再没有人像夏晏归一样能将紫色朝服穿得那般......嗯......那般好看!
  不可否认,夏晏归朝夕相处这一招,徒求个日久生情,还真他妈的有用处。
  我好像,好像喜欢他!
  可我只是一只能幻化人形有副好嗓子的妖,并不能预卜先知,也不知道丞相府外雨幕中的那个人——竟然是当今天子。
  我见他浑身湿漉漉的,魂不守舍的站在丞相府外,心中生疑,可瞧见那一副痴人样子,噗嗤笑出了声。
  顺着声音,他应该也看见我了,那目光,似有些哀伤。
  也许是觉得不该笑人家,遂匆匆回屋讨了柄雨纸伞,冒着雨塞给他。
  夏晏归刚好从内室出来,见我衣裳潮湿,忙唤来丫鬟替我更衣。
  我瞧了瞧方才那人站的方位,此刻已经人去不留踪。
  真是个怪人!我想。
  天子口谕送到丞相府的时候,夏晏归怔住了,我也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连同口谕送来的,还有一柄油纸伞,正是当日我随手取出送给那个淋雨的痴人的。
  “宫中有什么好玩吗”不知怎么,明明是很让人难过的事情,倒叫我说的跟去游玩一般。
  “笙吟,我不许!任何人都不能!”夏晏归攥紧拳头,狠狠地捶向了静堂梨花木案上。
  “夏丞相不许就行了吗?天子之令,群臣莫不敢违,难道夏丞相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哂笑一声,似在笑他,又在笑话自己。
  “夏丞相什么时候,你我这般生疏”夏晏归似浑身脱力坐在椅子上,脸部埋在手间,肩部微微颤动,他在压抑着什么,我没有见过这般的他。
  良久,他道:“你愿意吗?”
  愿意进宫吗?
  我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咬咬牙,笑得没心没肺,道:“宫中要什么有什么,好玩得紧,我自然愿意的不能再情愿了。”
  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
  期望着他会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无言。
  进宫的那一天,有风。
  隔着珠帘,风中那一身紫色朝服衣袂翻飞,渐行渐远,我看不见他的脸,隐约只知他嘴角微动,似在说什么。
  宫中宫阁林立,闲人多,担惊受怕的人也多。
  天子将我安置在映雪楼里,映雪,映雪,连名字都跟宫外那外院一模一样。
  我不喜欢,将它换成了戏莺阁。
  与夏晏归一样,天子也管我要真心。我是真不明白了,这两人真不愧是一起长大的,一个两个管我要真心。
  平时他也不怎么到戏莺阁,只是每逢丞相大人进宫的时候,无一例外,他总会召我过去,搂着我的腰坐在他的腿上。
  夏晏归从始到终低着头,我看见他的骨节攥的发白。
  可惜的是,那不是为我,思及此心里漫上了一层悲哀。
  我只能使尽浑身解数在天子怀里娇言媚语,我知道,这是天子所希望的。这也是我唯一能保有最后一丝尊严的方法。
  是的,天子喜欢的是夏晏归。
  他在大雨中所等候的也是夏晏归,只不过那一日,我逢了个巧,给他送了把伞。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我有些累了,趴在天子的肩上沉入梦乡。
  这样也好,这一场风月中,我只是一个局外人。
  就好比早上照铜镜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细细一端详,自己还真是多余的。
  再此碰上夏晏归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穿紫色朝服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好看
  “丞相大人,奴才身上有伤,不能行礼还望见谅。”我眯了眯眼睛,道。
  夏晏归似想到了什么,面上红的滴血,眼中似有一抹痛色闪过,冷言道:“不用!”
  “怎么看着自己想爱不能爱的人与他人交好,心中不痛快吗?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我继续讽刺道。其实我本心并不想闹得如何,只是心中不痛快。
  “我......笙吟我......”
  “奴才可承受不起丞相大人一声名字,这岂不是要折煞奴才的”话音刚落,绕过他匆匆回了戏莺阁。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骂的是他,亦是我自己!
  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说他好像喜欢男子!
  那时我笑了!
  如今再回忆的时候,除了天子,我再也不知道还有谁能入夏晏归的眼。
  一颗泪猝不及防地落在书案上。
  夏晏归,你爱的究竟是谁我很想这样光明正大地问一句,然后慌慌张张地逃开,让自己不听到最后呼出的答案。可是现在不必了,该知晓的都知晓了。
  我离开了宫中,离开了红尘,一头扎进大山密林里,重新做起了一只野山莺。
  时间长了,心里的伤口也结痂了。
  这上杆秤不过二两轻的真心,哪里有人在意
  我这一只夜莺妖做的也够窝囊,活的跟只鸵鸟一般,以为将头埋进沙土之中就好了。
  大山里时间过得很慢,几十载花开落后,我以为所有的伤心往事都已经烟消云散,世上那个第一眼见了我涨红了脸好个天真的夏晏归与我再无瓜葛后,再度出了山。
  我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想再远远地瞧他一眼,看着他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红尘俗世依旧如同昨日,不过匆匆换了一批新人。
  我问了位老先生:“老夫子,您知道夏晏归夏丞相吗?”
  老夫子眼眸中亮光一闪,旋即摇了摇道,颇作惋惜道:“哎,夏丞相,如何不知只可惜了......”
  可惜
  我听得一头雾水。
  老夫子继续道:“夏丞相有经世之能,只可惜做了一年丞相,就辞官寻人去了。”
  像是心底已经死去的东西又复活了,我问道:“他寻谁去了”
  “小老儿老了,哪里还记得这么细致,只记得那戏子以前是妙音楼。”
  妙音楼!
  夏晏归,你喜欢的,是我!
  对吗?

  ☆、鬼笳

  “时辰到了,各位上路吧……”
  “人死如吹灯拔蜡,过往恩怨情仇一概烟消云散。”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酒也空,气也空,世间浮华……世间浮华一阵风……一阵风——”
  鬼笳做了几百年黄泉引路人,来来回回踏着生死路,反反复复念叨几句词,不知见了多少孤魂野鬼。
  有的人死了,三魂七魄散了大半,恍恍惚惚痴痴傻傻,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是要去往何方,只知道跟着位吹胡笳的黑袍使,也看不见如何面目,一路走一道忘,浑噩间饮下孟婆汤,穿过奈何桥,从此,一别前世。
  也有些泼皮耍无赖的,生前逞威风不够,死后一摞子狗怂臭脾气还要带到阴曹地府来,都是纸老虎一个,只消鬼差装模作样扬上几鞭子,杀个鸡,敬个猴,一树儿给削直溜了。
  还有一类前世不忘心有执念的魂魄,不忘恩,不忘仇,不忘情,死活不愿意入六道轮回,言之凿凿,振振有词,这样的,便抛入忘川河里教他洗上一遭,再想不通,只管教他泡个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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