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已墨穿了菖蒲色的衣衫,衣袂极长,他这一靠,一大截软缎子便温顺地伏在地面上。
他今日未束发,不少发丝覆过心口,而后才垂下去,直逼菖蒲色的缎子。
季琢平生最为厌恶出卖皮肉之人,世间男女堕身青楼楚馆,大抵是为了活命,倒是情有可原,这沈已墨身为竹妖,修行千年,勘不破情/欲,已是冥顽不灵,竟还为了满足情/欲委身于各色恩客,着实是自甘堕落。
那朱衣公子立在离沈、季俩人不远的一张桌子旁,侧首对小二道:“来一壶松醪酒罢。”
小二哥走到朱衣公子身旁,没好气地道:“朱公子,你可还赊欠着十两酒钱,怎地还能厚着脸皮来这儿要酒喝?”
朱衣公子皮薄,被小二哥这样一说,面上便羞红了一片,但还是坚持道:“我过几日便将十两酒钱并这次的酒钱一道补上,劳烦小二哥行个方便。”
“予你方便,谁予我方便?”小二哥擦了下已然光可鉴人的桌面,毫不客气地道,“你已欠了十两银子,我再赊壶松醪予你,你若不来还,我还得拿自己的月钱来抵,你当我是傻子么?”
小二哥说罢,便要赶人:“我瞧你喝酒喝得没几日可活了,还请出去罢,小店不过是小本生意,沾不起你这晦气。”
朱衣公子站起身来,勉强笑道:“那便不劳烦小二哥了,我改日再来。”
小二哥一挥抹布,啧了一声道:“好走不送。”
话音还未落地,他面前便有人伸出了一只手来,手指白皙纤长,手腕子以上覆着一层菖蒲色的软缎子,最扎眼的是那伏在手掌心的一大锭银子。
这锭银子已是诱人万分,那银子的主人竟又从袖中取了锭银子与那一锭块银子放在一处。
小二哥不知该不该取,银子的主人却笑吟吟道:“劳烦小二哥取壶松醪酒来给这位公子。”
小二哥原本只顾着看银子,还道眼前之人应当是个女子,待这人出了声,才惊觉这样好看的手竟生在一介男子身上,心中大叹:真乃暴殄天物。
接着,小二哥抬首去看此人的面容,只看了一眼,便勾得几乎失了心神,这人未免生得太过精致了些,眉眼无一处可增减,连寻常只有女子才穿的菖蒲色都穿得分外妥帖,与他的容貌相较,他手中的两锭银子便顿时失了颜色。
但银子终究是银子,到手的银子总比高高在上的美人要实在许多。
小二哥回过神,从沈已墨手中取过银子,热情地道:“我这就去取酒。”
待小二哥走后,朱衣公子向沈已墨致谢道:“这钱十日之内定然还上。”
十日,方才沈已墨要赌的便是十日。
沈已墨摆摆手,笑道:“无妨,公子若是有余财还是先寻个大夫瞧瞧罢。”
朱衣公子恹恹的面上浮起丁点笑意,毫不在意地道:“能活几日便活几日罢。”
闻声,沈已墨一把掐住朱衣公子的手腕子,须臾后,蹙眉道:“你须得快些去寻个大夫,莫要喝甚么松醪酒了。”
这沈已墨虽为他解了围,还好言好语地相劝,但到底不过是个生人,莫名奇妙抓着自己的手腕是何道理?
朱衣公子觉着被唐突了,面上冷了下来,道:“与你有何干系?”
沈已墨松开朱衣公子的手腕子,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朱衣公子手中。
朱衣公子本不愿收,奈何眼前瞧起来柔弱之人竟有这样大的力气,他的手指不过是被对方一拢,居然一时半刻舒展不开。
他只得无奈地道:“我在集市中摆字画摊子为生,请公子十日内来取我欠你的银两。”
沈已墨颔首不语,又回到了座位上,斜斜地靠着,衣袂委地,发丝覆在心口,与方才一般模样,只双目慈悯地望着朱衣公子。
那朱衣公子接过小二哥递来的松醪酒,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朝着沈已墨的方向点了下下颌,便出了逐星楼。
他路过那一丛腊梅时恰巧擦过一朵花蕊,那花蕊便落在了他的发间,为他平添了一些活气。
沈已墨不再看那朱衣公子,转而盯住季琢执着酒杯的手指,轻笑道:“季公子,再饮一杯罢。”
季琢并未依言饮酒,反是问道:“他还有几日可活?”
沈已墨方要开口,偏生这时,老板娘来了:“客官,这是你们点的剪云斫鱼羹,请慢用。”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为季琢捉急~~~,美人还是跟我走吧
第34章 第二劫·第二章
这剪云斫鱼羹以黑鱼块为主料,鱼块入油锅中炸至金黄,再放入水中烹煮,接着将雪白的豆腐、山药切成大小均等的长条,放入同煮,待煮至汤水呈乳白色,取一个鸡蛋,打碎,只留蛋白,将蛋白倒入滚烫的汤水,勾芡,最后撒上一把葱花即可。
沈已墨夹了一块鱼肉吹了两口气,方送入口中,还未咽下便想起了尚且留在流云客栈的舒蕴,舒蕴未曾吃过这剪云斫鱼羹,却时常与客人提起,不知她当时究竟是喜是悲。
季琢不去食鱼羹,又问了一遍:“他还有几日可活?”
沈已墨舀了几勺子鱼羹到自己碗中,慢条斯理地喝尽了,才抬眼去看季琢,看了半晌,却又喝了一碗鱼羹,才轻笑道:“季公子是担心会输给我么?”
季琢沉吟了片刻,道:“他不是凡人,这般孱弱必定有原由。”
沈已墨盯着从剪云斫鱼羹上头袅袅升起的白气,猜测道:“若非做了恶事遭了报应,便是为了旁的甚么人才短了性命。”
说罢,他殷勤地舀了一碗鱼羹,往季琢面前一推,叹息着道:“舒娘子说得不错,这鱼羹当真好吃得紧。”
季琢从善如流地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不错。”
这时,老板娘又送了两道菜来,分别是佛手金卷与煎酿茄子。
俩人不再言语,各自且饮且食。
待俩人用完大半,老板娘又送了四喜饺来。
这四喜饺四个角分别装了青豆、胡萝卜、香菇与玉米,颜色煞是好看。
沈已墨取了一个方要尝,却有一人朝他们急急地奔了过来。
片刻后,来人便到了沈已墨与季琢跟前,他额上皆是汗水,气喘吁吁。
来人面容平庸,年龄尚幼,还未长成,正是流云客栈中偶遇的少年,少年要来黎州,沈、季俩人便顺路将他带了来,俩个时辰前少年已然回家中去了,怎地会这般匆忙地来寻他们?
少年堪堪缓过气来,方要开口,却见一个四喜饺送到了嘴边,他本就饿得厉害,也不推辞,一口将四喜饺吞了下去,吃得急了,不小心岔了气,不住地咳嗽起来。
沈已墨抬手,一面拍着少年的背脊为他顺气,一面打趣道:“你来得这样急,莫不是怕来得晚了吃不上罢?”
季琢则扫了眼少年,便继续用食。
好一会儿,少年总算是缓过了气来,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双目却是红了。
沈已墨为逼出柳筎,曾掐过少年的脖子,甚至还曾轻薄过少年,少年是极怕他的,从流云客栈到黎州这一路,少年都躲他躲得紧,而季琢虽未曾对少年做过甚么,但季琢面容冷峻,着实不好接近,少年亦对其敬而远之,渡船之时,便是他与季琢坐在船头,少年一个人缩在船尾。
眼下这少年怕是遭逢大难,才不得不求助于他们俩人罢。
果真,少年向沈已墨与季琢哀求道:“可否劳烦两位仙人去我家降妖?”
降妖,降甚么妖?
沈已墨有趣地心忖道:我可不就是妖么?
少年见俩人无一人接茬,竟“噗通”一声跪在地面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仰首道:“还请两位仙人发发慈悲罢。”
沈已墨侧首瞧了季琢一眼,季琢觉察到他的视线,微微地点下了头。
少年尚未得到答复,跪着不肯起来。
沈已墨一把扶起少年,含笑道:“你饿了罢,不如先用些吃食罢?”
话音落地,他伸手招来小二哥,要让少年点些吃食,少年不愿耽搁功夫只道:“这菜还剩了许多,于我已是足够。”
三人用完膳,已是华灯初上,今日白日晴好,无半点寒意,一入夜,吹起了风,便恍若又退回了隆冬。
沈已墨紧了紧身上的狐皮,与季琢并肩而走,季琢方才饮了不少酒,身上还散着酒气,香醇而醉人。
沈已墨不由地吸了口气,登时觉着季琢身上的酒气更厉害了些,从他鼻息传入,蔓至四肢百骸,醺得他几乎要醉死了去。
他瞥了眼季琢,笑吟吟地道:“季公子,你今日究竟喝了几两酒?这酒气真真刺鼻。”
季琢并不瞧他,冷淡地道:“喝得与你差不离。”
“与我差不离?”沈已墨别有深意地笑道,“却原来季公子这般注意我喝了多少酒。”
沈已墨说罢,未等季琢的答复,便快步走到少年身侧,柔声问道:“还有多远?”
少年指了指前头的一座大宅,道:“便是那处。”
沈已墨奇道:“我还以为你不过是个平常人家的公子,竟未料到你竟是富家子。”
少年摇首道:“我家中的产业全数由我兄长掌管,我动不了一分半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