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簌簌的下着,被风吹得在半空“呼呼”地打着圈。透过打开成一线的窗户缝向外望去,院中的树木俱都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乎乎的树杈,交叠在一起弄成了个嶙峋怪异的模样。上头盖着厚厚的积雪,黑和白便成了鲜明的对比,泾渭分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枯木虬枝之后就是紧闭的院门,三九严寒之天,想来门外的街上也是行人寥寥。
桑陌收回视线,起身想把窗户关上,却见老妇忽然一颤,险些就要捧不住手中的碗筷。
紧闭的院门开了,门边有人银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红缨长枪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夺目:“母亲,孩儿不孝,姗姗来迟。”
第十五章
紧闭的院门开了,门边有人银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红缨长枪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夺目:“母亲,孩儿不孝,姗姗来迟。”
冰碎雪消,树影颤动,那人一身甲衣鳞光闪闪,一晃眼已近到了眼前:“母亲,孩儿叫母亲好等……”
他跪倒在门边一路膝行而来,似天下所有为人所称道的孝子那般,人前再如何岿然不动,在老母面前,“乒乓”作响的铠甲撞击声却掩不住他喉头强自压抑的哭意:“母亲、母亲……孩儿来迟一步……”
同样神色激动的老妇颤抖地伸出手去触摸他棱角分明的脸,眼中已起了湿意:“这位将军相貌堂堂,像极了我儿。”
她牢牢执着他的手,半立而起,探过身将他的面容仔细打量:“我儿的眉毛也是这么粗,又浓又黑,刚出世的时候就这个样。他左脸上也有一道疤,是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的。他害怕他爹,再疼都忍着没敢哭。还有这身铠甲,这杆银枪……我儿其实爱用剑,说是更显侠气。可靳家枪法代代相传,自从他爹和两个哥哥去世后,他就改用了家传的长枪……”
眶中的热泪滚滚自颊边滑下,她半眯着眼睛从眼前的青年将军身上寻找着爱子的痕迹:“这位将军,我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从西塞边疆而来?可是靳烈将军帐下?他过得可好?战事又如何了?可曾进得那昭西城?昭西城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夺了昭西便定了西疆。你若见了他,便替我带句话,就说是我说的,敌阵跟前,靳家从未失过手,他父亲兄长都曾亲手将靳家战旗插上敌方城头,此番他若是拿不下昭西,便不算是我靳家的好儿郎。”
“我早已攻下了昭西,母亲?”察觉她话语有异,跪在地上的男人慌忙扶着她的臂膀,直起身将脸凑得更近,“母亲,我就是你的三儿靳烈啊!我父亲和大哥埋骨北域,二哥战死在南都,我是在隆庆五年出征……你不记得了?”
“你不是。你有我儿的容貌却不是我儿。”老妇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仰面靠着椅背,脸色镇定,只有眼圈依旧还是红的,“你这副样貌骗得过他旗下二十万大军,但是骗不了我这个做娘的。”
“桑大人,你说呢?”
她转头来问桑陌,桑陌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的黑衣男人,轻声道:“母子连心,再如何精妙的瞒天过海之术也逃不过您的眼睛。”
门边的空华暗自垂下了眼。
乔装成靳烈模样的男人仍旧跪着,脸色定格在惊疑的那一刻。靳家老夫人低下头慈爱地看着他,如一个普通的年迈母亲见到离家许久的幼子:“我又何尝不希望这是真的?可恨这双眼睛,一辈子都容不下半粒沙子。”
雪,无声地下着,门前的那行脚印转瞬间就不见了痕迹,树枝上很快就重新堆起了积雪,似乎从没有人踏进过这里,惊扰过这里的寂静。
“桑大人,我想一个人看看雪。”老妇固执地偏过脸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桑陌往炉里添了些炭,盛起一碗芝麻糊放到她手边的矮几上,转身出门。门合起的一刹那,房中白衣银甲的男人无声地消失了,一张小纸片晃晃悠悠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似乎是错觉,桑陌依稀看到,老妇擦干了泪水的颊边又是一片晶莹。
门边,空华沉默地把纸片收进袖中,艳鬼端着他那碗早已冷却的芝麻糊自顾自地向前走:“这个法子我也试过,白白惹她伤心。”
“她不会凭空年年来找你。”空华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口气因心中的猜疑而沉重,“你对她许了什么诺?”
“没有。”桑陌侧身避开他的手,坚持否定他的猜疑。
夜晚,雪还是下个不停。连起初不停欢呼雀跃高兴着终于可以堆雪人的孩子都对这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起了腻,被大人关在屋子里不停吵闹着想出门。听那些擅观天象的人们说,这场雪或许会再持续一阵子。
张员外家派了家丁来报信,说是大雪天出门多有不便,要留南风在他们家多住几天。桑陌似听非听地敷衍了一声,望着满天飞进飞出的乌黑夜鸦皱起了眉头。说不上是厌恶,就是看着这遮天蔽日的忙碌景象,听着这扑腾扑腾的翅膀扇动声,心里就装进了个什么不得消停的东西似的,一下一下地挠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来回走两步,一脚踩上地上的核桃壳,脚底下“啪啪”地闷响,瞥眼就瞧见桌上新剥的那碟核桃,于是又添了一层堵,堵得心烦意乱,寝不安枕。
肉眼凡胎的张家小厮看不见这群飞来又飞走的夜鸦,只瞧见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透着妖异的“楚先生家的表哥”原本好好的一脸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踱着步,然后“嗖——”地一声,门开了,人不见了,眼前只有那道飘飘忽忽的白影荡啊荡啊荡……
“妈呀——鬼啊!”
凄厉的惊叫声刺破了被夜鸦笼罩着的沉沉夜空,空华从手中泛黄的书卷中抬起头,看到了门边一脸怒容的艳鬼:“有事?”
“哗——”,黑羽纷纷落地,栖息于各种古旧卷轴上的夜鸦们乖巧地从窗边振翅而去,独留下四目相对的两人。
空华说:“门边风大,有话进来再说。”
“靳烈我自会去找,不劳您冥主大驾。”突如其来的艳鬼丢下一句话又拂袖而去。
“你找了三百年,可有什么线索?”空华好整以暇地看着即刻又再折回的桑陌,唇边挂着一丝苦笑,“何况,真正亏欠靳家的人是我。”
“演义小说做不得准的。”一眼看到他手中的书册,桑陌平声答道,想要再走,空华却已挡在了身前。
“那你告诉我,哪里做不得准?想要攻下西昭城的不是我?逼迫靳烈出征的不是我?软禁靳家老夫人为质的不是我?”男人的脸上还是那派看不出悲喜的淡定姿态,只是眼中投射出的目光却异常锐利地直射进桑陌眼中,仿佛要穿透他看清当年的一切真相。
“给你出主意的人是我。”迎着他的视线,桑陌一字一字慢慢说道,灰色的眼瞳中倒映出男人讶异的面孔。
平生所作恶行罄竹难书,唯有这一件是真正出自无心,却酿成弥天大错:“不过一句气话,却要了两条人命,三百年凄苦。”
隆庆五年,历经五年清肃严整,朝野上下俱是晋王门下,遍地晋王亲随。吏政严苛,连私下密谈都不敢说一句晋王的不是,道一声对晋王府的憎恶。九州大地,你晋王则昀一手遮天。
“只是经过这五年的厮磨,你我之间也早已不复当年。”堆积如山的古旧卷轴里,多少云烟往事说得绘声绘色,但是终不及他的亲身所历。桑陌徐徐地翻着方才空华所看的那本书册,“我不是则昕,你却总是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
五年,不过拳头大小的一颗心,被那一遍又一遍的“为什么你不是他”满满填满,我狠心剜去,你又坚持不懈地刻上。是,我不是则昕,善良的则昕、仁慈的则昕、会拒绝你的则昕。我是桑陌,我残毒、我冷酷、我恶贯满盈。我以我的残酷恶毒来成就你的天下,你却回过头来用则昕的善良仁慈来衡量我。或许当年在冷宫之时,我确实也有那么一副菩萨心肠,可是那是多久之前?已经茫然仿佛是前世了,还能追得回来么?楚则昀,你太天真。
“你开始厌恶我做的那些事,渐渐地,连听都不想听我说起。你想要我像则昕,我偏不。”那段时间,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刺激你,向你描述过去审讯逼供的情形、给你看那些溅满血沫的招供状子、向你展示收买官员的礼物……每每从你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厌恶,心中就莫名地升起一阵快意。你生气、愤怒,不顾场合地把我压倒在地上肆意凌辱,然后用则昕的仁慈善良来斥责我的邪恶。相同的场景一再上演,循环往复如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若说过去你我曾有一星半点的情分,此时,只剩下彼此折磨。
对于靳家就是因为一句气话。
“你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则昕面前,可他从来没领过情。”手中的书册翻到了最后,如历史上所有忠肝义胆的忠君之师一样,靳家也逃不开由盛而衰的结局,“偏巧那时传说,西疆有前所未见的异宝,得了它的人,连天下都不屑再要。你知道了,又想去夺来献给则昕。可惜这一次,朝中并非人人都听你的。”
无故远征,先不说是否占理,兵马粮草就是一笔大开支。更何况,众将领谁也不愿担负起这无来由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