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伏在地上轻轻说:“谢主子恩典。”
心中雪亮如这白玉砖石,身前与自己同龄又不知比自己尊贵上多少倍的少年,能把谁放进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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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宫里的日子说清闲很清闲,文舒只服侍勖扬君一人。更衣、泡茶、收拾收拾棋盘、再把架子上的书册整理整理……远比那些扫地、挑水的杂役来得轻松。
勖扬君好穿紫衣,外罩一层素纱。锦是天锦,纱是云纱,绸光隐隐,都笼在了云雾里。茶必定要洞庭湖畔那口龙眼井旁的茶树上清明前头一茬的新茶,用长白山头那棵五色老梅花瓣上积下的雪水冲泡,水清而叶绿,叶片在水中翻腾舒展,澄碧的绿似是滴落在杯里的,氤氲著往周围化开,通透清澈恍如人间春意。下到一半的残局总要留心记下来,哪天主子又有了兴致,就要一子不差地摆出来,磨得光滑圆润的玉石落在木质的棋盘上,发出“叩、叩”的轻响,犹如锺罄之声,悦耳而凝神,心思沈静仿佛手下满是古老韵味的棋盘。
尊贵的天君虽挑剔,但只要做事时多些小心仔细,还是不会有错处的。
闲极无聊时,文舒想起曾听二太子提起酒仙酿酒的法子,那时留心记下了一些,再去请教仙宫里那些出过宫、有过见识的人,又收集了一些花园中的落花、清早的露水和著其他东西,玩似的酿出几小坛子自制的土酒。
尝试著喝一口,清冽中带点花香,倒还有一些酒的味道。文舒舀了一些装在瓷瓶里打算让其他人也尝尝,回过身,却见勖扬君就站在他身後。无声无息,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文舒心惊,忙侧身跪下:“主子。”
想悄悄把瓶子往袖子里藏却被勖扬君一眼瞧见:“拿来。”
“是……是奴才自己酿的土酒,主子您喝不惯。”
“拿来。”
只得顺从地把瓶子呈给他,看著朴素的瓶子在握在他白皙的手中,银紫色的眸子里隐隐又起了轻蔑的神色,好在这麽多年也惯了。文舒看他要拔开瓶塞,忙接过瓶子来替他斟酒,手指微微相碰,他的手指还是凉凉的,激起一身战栗。
“糖水也用酿麽?”文舒记得他是这麽说的。
看著他离去的背影,文舒摇著头苦笑:“所以说,主子您是喝不惯的。”
二太子澜渊时不时地会过来坐一阵。他与勖扬君是叔侄,年岁却相当,算是从小就处在一起的。勖扬君自小就是副自傲的脾气,寡言少语,脸上也看不出悲喜,和八面玲珑的他是截然相反的两面。他笑嘻嘻地“小叔、小叔”地叫著,和性格柔顺的文舒更合得来。
每次澜渊都是摇著扇子大大咧咧地跑到文舒住的小院里来,往院中的圆石墩上一坐,墨中透蓝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深情:“文舒,我想你。”
文舒知他是玩笑,“哦”一声算是回答。
就他捧著心口一脸的哀怨,非要文舒说出“我也想你”,才算称了心意。
文舒笑著暗暗摇头,天上地下皆知这位蓝衣金冠的太子有多风流多情,玩笑间不知踩碎了多少玻璃心。
澜渊常跟他讲述仙宫外的世界,天界中谁又和谁为了句什麽话交恶了;谁又有了情劫,要下凡去应劫;谁又炼出了什麽丹药,这麽大一颗,谁吞得下去……
文舒一言不发地听,问他:“凡间现在成了什麽样子?”
澜渊反问他:“文舒对凡间有兴趣?”
“因为我是凡人。”文舒笑著回答他。
心里勾起无数杂思,不知不觉间,千年一晃而过,记忆中的村庄河流早就模糊成了空白,可那总是自己的来处。小时候尚不觉得如何,大了後却常常想起从前,人间的四时景致,暮色下小村庄里的饭菜香,思乡情切。仙宫中纵是安逸美好,终不是他小小一介凡人的归处。
二太子有一副好口才,绘声绘色地讲著他去人间时的所见所闻,人间的皇宫、人间的太子、人间的纨!子弟,末了忽然问他:“文舒想回凡间麽?你……你走了,我小叔可就少了个贴心人了。”
识分寸的人悄悄把那句“你要服侍勖扬君到灰飞烟灭”吞下,这是天界众人皆知的事情,不然一个凡人何德何能就这麽轻易地能长生不老了呢?
文舒不说话,淡淡的笑在脸上泛开又慢慢隐去,见他杯里的水空了,就提起茶壶为他斟满:“都说天宫香茗‘浮罗碧’是上好的,二太子尝尝我这儿的茶如何?”
两人又漫无边际地说了一阵,澜渊才起身告辞。
待他走远了,文舒才回身关上院门,左手摸上右臂,一阵钝痛自手臂上传来,快麻痹了半个身子,疼得只能背靠著院门大口喘气。
稍显疏淡的眉蹙起来,暗暗在心里叹气,怎麽还没好?
前些天,西海龙宫的伯虞皇子派人送来一株五尺来高的珊瑚,枝繁叶茂,甚是豔丽,天奴们看了直咂舌,边往库房里抬边回过头来直著眼睛看。许是看得太入神,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跌倒,文舒刚好路过,便顺手扶了一把。
那天奴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模样,瞪著双眼睛吓得连话也说不全:“我……我……”
文舒知道他是害怕打碎珊瑚受责罚,柔声抚慰他:“没事,以後当心。”
转过眼来,勖扬君正站在他面前。素纱紫衣,映得垂腰的长发银中也微微泛一点紫,用银冠高高束起,冠两侧的绦子由宝珠串成长长地垂下来,衬上俊挺的面容,剑眉星目,紫衣银发,华贵非凡。叫园中的缤纷琼花都失了颜色,他一双银紫色的眼嘲讽似地盯著文舒的手:“茶呢?”
文舒望向手里的茶盅和自己被沾湿的衣袖,这才发现,刚才一时情急去扶别人,手中一晃,盖碗早摔在了地上,里头的茶水也撒了大半:“奴才该死。”
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来等著听他训斥。勖扬君自小就看他这个凡人不怎麽顺眼,少时就常找了事来为难他,长大後虽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喜欢看他狼狈的习惯却似乎一直保持了下来。一找到机会总是不会轻易放过。
有时连一些和文舒熟络的天奴也看不过去,悄悄问他:“天君怎麽就对你这麽严?”
文舒苦笑著说:“还好。刚好就碰上他不称心的时候吧?”
上一次错手摆错了棋子,文舒刚要伸手去改,他唇角一勾,一壶新沏的茶水直直地泼过来。文舒闪身不及,手臂上被烫红了一大片。这一次打碎了茶盅,不知他又想要怎麽责罚。
低下头时总是不由自主去看他的衣摆,绣著苍龙出海旭日东升。初见时留下的印象太深,想起他时,眼前总是一片笼在云烟里的紫,和那片紫上繁复而华丽的纹饰,勾缠连结。文舒总觉得制衣人下针时是带了几分温柔的。只是再绮旎的颜色与纹样到了勖扬君身上总是化成了一片冰凉的寒意,温柔都被冻结了。
文舒只见眼前的衣摆无风自动,一阵劲风扑面而来,等不及要躲,劲风已带著他向後掠去,背部触地时不觉得有多痛,幸好被摔到了花园中,想要撑著站起来,右臂上传来一阵刺痛,人一软又摔了回去。
大概是方才打到廊柱上了,文舒想著。抬起眼来看,勖扬君还站在廊檐下,天奴们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侧。衣衫飞扬,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到那双紫中带银的眼还在冷冷地看著他。
後来找了个略通医术的天奴看了看,幸好没有伤到骨头。那天奴偷偷配了些草药让文舒敷著,只是都过了一阵子了,疼还是一阵一阵的。
文舒靠在院门上,摸著手臂想勖扬那一天的表情,隔得有些远,看不真切。那个人,无论高兴不高兴,都是那个傲得谁都瞧不上的样子吧?
天边忽然飞来一小朵红云,急速地往这里落下来,火球似的,这要是放到人间,指不定把人惊吓成个什麽样子。
手臂上的疼痛似乎过去了,缓缓吐一口气,文舒看著火球落到他的圆石桌上。“呯令!啷”一阵声响,他的茶壶茶杯都被那急旋风似的火球扫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声。那火球还不安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在圆石台上蹦蹦跳跳地转了几圈还不肯停下来。文舒无奈地摇头,怎麽主子什麽性子,连报信的炙鸟也是一模一样的性子?
好容易那家夥才停顿下来,浑身火红羽色的鸟儿,连尖尖的喙也是红色的,急速飞行时还真像是一团火球。鸟儿拍著翅膀,引颈昂首不可一世,吐出来的话却委屈得很:“文舒啊,我又被老头子关起来了。”
火光乍起,幽蓝的火焰中只依稀看得见几根翻飞的红羽。片刻後,桌上空无一物,只留下桌下一地破碎的瓷片。
弯下腰收拾自己的小院子,文舒思量著:那家夥怎麽又闯祸了?
说不上担心,想著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脸上就不由自主泛起笑容,像是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抬头看见墙上的大片藤萝,风吹过就漾起层层绿浪,一层掀一层,总能令他想起在凡间时村中那矮矮的土墙,上面也爬满了藤蔓,风过处如绿海微波,拙朴却令人想念。
第二章
东海龙王三番五次来邀请勖扬君去下棋,精致的请帖递过来,言辞恳切,一片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