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张俊朗非凡的脸。
与伊墨的俊美不同,他轮廓的线条更偏向冷与硬,因此他的五官就英挺的极为硬气,兼之身形高挑伟岸,若是肯抬起头来,目光再灵动一些,就能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但他从不抬头。仿佛仅仅是为了走路而走路,目光低垂,神容平淡。眼神也是一样淡淡的,不是气定神闲的从容淡定,而是到了一种黯淡的地步。像是被抽去灵魂的木偶,脚下的行进仅仅是行进。
小贩看了他两眼,就不再关注,有些人一看就不是买主,而他需要养家糊口,没工夫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他没有看第三眼,所以没有发现,这个神情漠然的旅人在他目光挪开后,一眨眼身形便已经晃到了远远的城楼。接着就走到了,他看不见的远方。
从前年少,有家人的关爱,他总是贪享人间美好,爱说爱笑,也会任性胡闹。即使是每年只回去一趟的年月里,他似乎也没有长大多少,到了家中便聒噪不休,讲一路上的奇闻异事,除夕守夜的时候,还会坐在火炉旁扯开嗓子,唱那些听过的曲儿给父辈们听。有时故意唱的荒腔走板,调子不知跑到了哪里,便喜滋滋地看着柳延笑倒在伊墨身前,一手摁着肚子,一手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伊墨也会笑,笑着训他越来越不像话。
这么聒噪。伊墨说,你把我养的黄鸟都吵死了。——其实那是被他自己大意,冬夜忘了收回来,活活冻死的。
于是他就为这话跑很远的地方,第二年冬天回来的时候,掏出一只他所能找到的最美丽的,唱的最好听的黄鸟儿赔给他。那只黄鸟伊墨一直养着,从没让它生过病,受过灾,直到自然死亡,才被埋在了花海中。
他曾经那么聒噪。
自罗浮山上又多了一座坟墓之后,他薄若刀削的嘴唇就紧紧的抿着,除了饮水之外,再没有张开过。
行走的时间越久,他的修炼就越精深,终于可以在晨曦之前汲取了蕴满灵气的露水之后,他连人间的水都不需要再饮用。他的唇,便长久的抿成了一道线。
他就这样走着,身侧或者是喧闹的人流,或者是挺拔的青山,或者是寂静的围墙,或者是狗吠的村庄,这些影像在不停地倒退,不停地循徊。每一次偱徊中,都有些细微的变化,然而,没有什么能落入他的眼底,他只是没有尽头的旅人,在辗转的世界路过绿柳桃红,路过陌路人的蹉跎人生。
在走过大片寂静的荒野过后,迎面又是一座城楼。沈珏走了进去,低垂着眼,低垂着头。
穿过大道,穿过小巷,前面是人声鼎沸的市集,他一步不停的走,直到眼角瞄到什么,突然停下步伐。
“这位爷喜欢吗?”眼见生意上门,喜笑颜开的小贩忙不迭地捧起自己的货物递到客人眼前,上下嘴皮翻飞道章“这是庚庆窑今年新出的货,您看这胎体既薄且润,您看这釉、看这色、无一不是精工细作,您看看这下面这莲花座……”
小贩明显地看到客人的嘴唇动了动,立刻噤声,等着来人说话。
然后那人指点着道章“这三个我要了。”
他的声音是骇人的嘶哑,仿佛被炭火摧残过的嗓子才能发出的声音,小贩唬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速速地将那些泥胎的玩意儿裹好,装点过去。
沈珏放下碎银道了声谢,捧着那些瓷器转身离开。徒留小贩捧着银子,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这样可怖嗓音的人,会与这些卖给孩子们玩的小玩意有什么关联。虽然声音难听了些,长的倒是不凡,出手也阔绰,想来是买给自家孩子的吧,倒是个很好的人。
小贩收好银子,十个铜钱的东西卖出了这样的价钱,高兴的咧开了嘴。
沈珏又走了一段路,出了城门走进了一片野林里才停下,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立刻修炼,而是盘膝坐在地上,打开刚买来的包裹。里面是三个小瓷物,一个瞌睡的瓷娃娃,一只瓷狐狸,还有一只小瓷狗。
他将那三个瓷器握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才解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又取出一件瓷器来。那是一只小肥狗,做工厚实朴拙。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瓷器了。
沈珏握着那只笨笨的小狗,又看了看那只胎体轻薄的灵巧的小狗,心想真是回不去了。
他无处可去了。
悲伤突如其来,怎么也遏制不住,冲着那胖墩墩懒洋洋的泥娃娃,沈珏哽了一声,小声道章“我想你们。”
经年累月的沉默让他的嗓子失去了清朗的原音,他的声音变得那么难听。捎了哭腔以后,像深夜爬出来的游魂,声声都是对人间的呜咽。
又是清明,沈珏回到罗浮山,山中鸟兽有通灵性的,虽未化人形,却也认得他。它们看着这个人,年复一年的来,在它们还活着的记忆里,他每次回来,都回到那个小院,将腐朽的桌腿换掉,将松散的榫子加紧,暴雨冲坍的围墙重新修葺,长满青苔的水缸被洗刷干净,重新盈满山泉……尽管如此,那座小院依然不可逆转的败落下去,但是他忙里忙外,眼中有着微光。
下午的时候,小院的烟囱会冒出青烟,空气里浮起菜香,温热的美酒倒进精致的壶中。所有的东西,最后都放在了那座坟前。
一双双飞禽走兽的眼睛,看他跪拜,看他叩首,看他默默无语,倚石碑而眠。
纵使斯人已去,这里依然是他心中的家乡。
每一个清明他归来,进行一场休憩的祭奠,然后背起包裹,再次离开。年年又岁岁。
他的人生简练成了两个点,一点是罗浮山中坟,另一个点则拓延成了没有尽头的线,只在每年一度的清明时,那道线曲曲折折蜿蜒逶迤的线条会倏然回转,笔直地归于第一个点,而后再次拓延至无穷无尽。
这个过程不断反复,他没有说苦,也没有喊累。只是觉得疲惫。
疲惫到极致时,就会加快行走的速度,在耳畔不断呼啸的风声中,眼前自然地浮现出那个人的脸。
那是个帝王,继承了后宫美妃的血统,生就容貌不俗。却没有办法用美或者丑来概括。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究竟长的好不好,是最没有人在意的事情。谁在意呢?对臣子来说,那是君主,不可仰视。对百姓来说,“皇帝”只是一个词藻,一个称谓,大可以敬仰,却无从想象。对所有人来说,他只是一个称谓背后,主宰天下的虚幻影子。
但是沈珏知道,他其实长的很好的。即使阴沉并肃杀,却也朗润生动。他的脸先入了他的眼,接着才是皇帝的身份。
但那时他们一个是天下之主,傲慢非常,一个是可捏死凡人的妖物,一样的骄傲自负。所以他们在一起,总是互相角力的时候多,争来斗去,常常负气。
于是他就推病不上朝,十天也好,半个月也罢,最久一次他足足“病”了半年;皇帝负气时也会拒绝召见他,即使明知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御书房外君臣之礼的跪上一天,也没有一句让他起身的话。
朝堂私底下便传起流言蜚语,大都说他和勾栏里的□是一个模样。也有正直文官,当面冷嘲热讽。这是连沈珏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却最终有人付出血的代价。那时他们还在置气,有两个多月都不曾相见,他在自己的将军府里练剑,下人匆匆进来报信——皇帝今早以谗言罪将那与他过不去的官员下了狱。
尽管沈珏知道,那人本就是皇帝想要除去的眼中钉,却没料到他会这样出手。流言蜚语是沈珏最不在意的事情,他是沈清轩的孩子,从不畏惧诋毁和污蔑。
有什么关系呢?再恶毒说骂都只是风过耳,最终这些骂他的人都会死去,而他还活着。他是妖,懒得与凡人计较。
但是冷酷无情的君王却出了手,一出手便是血流成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连沈珏都不清楚。自然,也不可能从皇帝那里得到答案。
这并不是唯一一次,当他成为大将军手握军权的时候,朝堂已经再没有人敢对他议论。抑或是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习以为常之后,没人在对他夜宿龙床有任何意见。至于皇帝和将军置气,不上朝或罚跪不召见,也都到了视若无睹的地步。
日子本来该是平静的,流逝的岁月却暴露了真相,比沈珏晚入朝堂的官员都已鬓角花白,大将军却始终容颜不改,接着妖邪的传言又开始滋长,并疯狂蔓延。
当暗地已经容纳不下过于繁盛的流言时,它就会出现在明面上,终于有一天上朝,有人说“大将军沈珏妖邪惑主”。
龙位上的皇帝问若无其事的大将军章“你是妖邪?”
大将军出列叩拜,答章“臣不知。也不知何谓‘妖邪’。”
沈珏不以为会流血。毕竟这样的事,皇帝若坚决不予理会,臣子们也就不敢再多言。
但那天的朝堂上,皇帝却猛地震怒起来,如飓风过岗,于是那人的杀身之祸就避无可避。
依然没有原因,没有理由,没有答案。
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他却在他的身边停留多年,他的帝王心情如岩石上的流沙,变幻莫测,但是他安安稳稳地做了他四十多年的大将军。手中握了天下军马,等同攫住了他的江山命脉。然而他们之间的争斗,却未有一次是因为这个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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