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面有个人……和你长得很像。”耿鸣指了指张仲文的背后。
张仲文捏着精品黄鹤楼厌烦地一扭头,却看见张世荣一个人抱着胳膊,冷冷冰冰地坐在靠窗口的小桌子上,眼镜后面更加狡诈的三角眼眯缝着更加有主意的寒光。
张仲文瘫着脸扭过头来,哑着嗓子说:“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我觉得他是你父亲。”耿鸣边说边对远处目光直视此处的张世荣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在中国的天空上撞见白二其实不算什么巧合,因为高空飞行的神灵们都会计算城市之间的最短直线距离,所以可以理解为一条常用马路上的撞车。
但是在一个城市中能随兴在餐馆里遇见自己的父亲那就更不是什么巧合了,要怪就怪张仲文太懒了,他把耿鸣带到自家楼下,这个餐馆出门过马路两分钟就是他家。30岁的张仲文勾汉子,59岁的张世荣喝闷酒--他最近在纠结自己要不要退休,他是一个乡镇企业家,有一家制药厂一家家具厂承包着一个金矿两百八十亩山地还有十六家铺面商店,这还没有把自己大舅子的产业中自己的股份和覆盖的业务算进去呢。简单地说,张仲文不仅仅是害人的妖怪,飞天的神龙,妖艳的舞男,知性的学者(?),单身的父亲,饥渴的色狼,他还是一个富二代。问题是富一代对这个二代有着巨大的苦恼,因为他不甘心不放手不愿意不乐观不敢想象自己把打拼下来的磐石产业和万贯家财交给他唯一可选的继承人;可惜岁月不饶人,自知年过花甲的张世荣正在享受这个决定的艰难。他做梦都在想自己有一个踏实靠谱的儿子,哪怕蠢点儿笨点儿,不需创业只能守业就行--其实他对张仲文的经营敛财能力是非常有自信的,这不是一个只知吃喝玩乐挥霍享受的败家子;就是因为这个儿子太有能力了,所以很可能出现张世荣春天交给他一片良田美宅太平家业,秋天可能县电视台上就会播出张仲文对地方军队领导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新闻。
春节早就过去了,他觉得自己也休息的差不多了,应该回老家继续操持血汗工厂和盘剥长工们了,但是一天拖两天只是因为舍不得孙女。和乔月兰商量了好几次无视张仲文不能让匣姑离开云南的警告,打算把孙女抱走带回老家,有一次老两口都拎包打裹地带着孩子到了机场了,但是那些可怕的带花老太太们真的再次出现,贼眉鼠眼阴魂不散地又围聚在张世荣和乔月兰身边。张世荣也真的觉得要是没有儿子的蛇仙之威,孩子被偷进深山的惨剧估计是他和老婆的凡身肉躯抵挡不了的,所以只能悻悻而归。张世荣现在极度渴望能够退休撒手,每天就是陪在孙女身边享受天伦之乐,无奈家大业大后继无人,张仲文没有半点儿能指望上的迹象,所以只有又烦又恨地陷入迷惘的纠结。今天八点多把孩子哄睡了,又和乔月兰因为那个买回家没地摆堵在走廊里的桌子吵了几句,便愤而出门,溜达几圈之后就进了饭馆,借酒浇愁。
酒入愁肠愁更愁,但是酒还没来呢,他就快愁昏了;刚进门坐下就看见那流里流气不人不妖的儿子撅着头上的一撮毛,带着一个凶神恶煞的胡须大汉在不远处落坐--张世荣不用看见张仲文的脸光凭他那人模狗样的做派就能猜到他又在打什么注意:小王八羔子你在外面胡搞瞎搞流氓作死别让我看见也就算了,现在还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家门口来,这是在打算臭街坊熏我走嘛?
张世荣暗火烧心地打量了张仲文和耿鸣半天,很快归纳出耿鸣如下七个特点,这并不是张世荣最初阴暗的推测:
一:他比张仲文至少大五岁。这个很明显。
二:穷人。看鞋。
三:警察。他在审问和试探张仲文,他们认识很久了。
四:他的胡子是一种病变,搞不好是药物或者辐射问题。
五:开车不错。看坐姿,另外脚很大(迷信的直觉)。
六:远道而来。看衣服。
七:他带着连张仲文都不知道的隐秘动机,这个动机是伤害性的,可能足以致死的。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父亲对儿子的哺育本能发出的警告。
于是总结上述七条特征得出结论:
一:张仲文被执法人员盯上了,且这个人很厉害,不是一般的酒肉官员。
二:张仲文自信满满,但是他还没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麻烦。
三:一物降一物的法则终究是存在,我老张竟然活着看见了能扳倒蛇妖的法师,应该高兴么?
当张世荣惊觉对面的大汉竟然对自己点头的时候,立刻就下了一个决心。他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镜,踱步来到张仲文的面前,不冷不热地说:
“烟不错。一根一根地抽得小样真飒。”
张仲文想把盗窃来的烟藏起来已经晚了,干脆厚着脸皮装没听见,输脸不输阵地回答道:“我妈又打一天麻将没做饭啊?”
“服务员并桌。”张世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自拽来一副椅子坐在了张仲文和耿鸣中间。
“叔叔你好。”耿鸣站了起来,尴尬地探出半只手,看张世荣肯不肯握。结果张世荣头没都回一下,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声:“啊!”
张世荣坐定之后,拿起张仲文面前还没用过的筷子,对着满座的酒菜,竟然绽出阴冷的笑颜,扭头问张仲文:“你买单是嘛?”
张仲文点点头。
“西边出太阳喽,养儿三十年,终于跟着他混了一顿馆子。”张世荣目露精光,兴奋地伸出筷子,非常大方地夹了一块肉便吃。
耿鸣缓缓坐下,看见张仲文半红不黑的脸,心里突然觉得很兴趣盎然--张仲文非常害怕他的爸爸,他的爸爸也完全没把这个妖孽儿子当盘菜。
“都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么?”张世荣慢慢地咽下一块肉,白了一眼张仲文,趾高气扬地问道。
“叔叔,我姓耿,和小张是一个公司的同事。”
耿鸣说着就从皮夹子里掏出吉祥社会服务公司的“普通社会关系信服名片”,这其实是一印着真的可联系普通电话和公司名称地址的黑纸,这个黑纸能最大限度降低人们的怀疑和警惕性。
但是张世荣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怪里怪气地说:“保安啊……”
张世荣根本不相信张仲文工作的公司是一个超大型集团企业,他在哪里也没听说过没看见过这个企业的产业和产品,而且张仲文的名片从食品公司的副总裁换成了证券公司的顾问本身就是一个很诡异无厘头的事情,那么耿鸣的保安经理对他来说就更不值一哂,保安就保安呗,经什么,理什么呢?
耿鸣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和张世荣接触,对他们家人的个性和架势其实早有觉悟,他知道这个老头不是妖怪胜似妖怪,自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随便应付。不过张世荣却突然带着慈祥的微笑一扭头,盯着耿鸣的脸看了一会儿,热情中带着嘲讽说:“这么多菜,快吃吧,使劲吃,随便喝!他可有钱了--”说完还用筷子指了一下张仲文。
张仲文七窍冒着看不见的青烟,无奈地也下了筷子。耿鸣等他们父子二人都有东西吃到嘴里去之后,才压抑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小心地夹了一块石锅上的碎肉。张世荣哼笑一下,知道这孩子有家教知道当着长辈做客不露羽毛,便用筷子大方地夹了两大块肉,塞进耿鸣的碗里。耿鸣不是一个虚与委蛇爱套辞令的人,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便适当地提高了速度大方地吃了起来。
这个行为让张仲文脸色更加淤青了;在他的一生里,如果张世荣在饭桌上用筷子对准自己,那么就一定是敲他的头。不过当他咬着筷子看着耿鸣的大嘴吧唧吧唧地吃东西,心中暗喜:这种吃饭发出声音是张世荣认为最没教养的行为,而耿鸣的厚嘴唇简直就是两个天生的快板,估计就算他再怎么装腼腆也都无法在客观上消掉这种基本在全世界文明社会都认为是粗鲁不雅的声音。
张世荣眯眼看着耿鸣吃了一会儿,悠悠开腔:“耿先生身体真好,吃饭香,是个有福气的人。”
张仲文欣喜地等待这个先扬后抑的讽刺转折,但是张世荣却夹了一个肉丸子,放在嘴里,也吧唧吧唧很有滋味地咀嚼起来--好像还在和耿鸣比谁的声音大。张仲文瞳孔快要爆炸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辨识了很久确定这不是什么不知死活的妖怪变成张世荣的模样来羞辱自己,然后一口就把筷子咬掉一截,牙齿碾碎木头,混着毒水咽了下去。
“我最近看了一个养生专家写的文章,说吃饭的时候用力咀嚼,且配合有节奏感的唇音,能够促进消化带动气血运行。”张世荣很享受地抬起头,宣扬起他从小报上看来的生命真知。
“嘿嘿。张叔叔您今年有五十岁了吧?”耿鸣用一种困惑不安的眼神看着张世荣的头发问--他非常非常会演,他知道这个时候盯抓住阿谀目标的生理特征,做出一种怀疑和审视的表情细节;而千万不能表现出明显的赞赏和惊讶,越用严肃显示自己的无知与没见过世面,对方就会越相信自己认为他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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