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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书 完结+番外 (南南落乔木)


  万物劣根性如此,养一个习惯容易得很,摒弃一个习惯也容易得很,只消静静地待得日久天长,自会忘怀。
  杏花酒照例清醇甘冽,我觉着自己想明白了,但又觉着想不透彻。但再想深一些,便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只好扔在脑后,暂且不再去想。
  宴宁推开书房门进来时,我正巧瞧见书上头一句话:
  “甚慕雨时,以弃伞为乐,惜冥界不常有雨。”
  这句子是清庙那俊秀明晰的笔迹,书本算不得严整的记载,只能算得他自个儿的平常所感。说他喜好落雨时,还颇为有意趣地喜好在雨中丢弃了伞。可惜冥界不常有雨。
  眼睛落在最后一个字,门吱呀一声响,我抬头一瞧,瞧见了推门而来的宴宁。
  宴宁有几分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与我礼节性地笑一声,颇为敷衍,看得我有些头疼。
  我懒于开口,示意他自个儿坐。
  宴宁慢腾腾地落了座,又一手拖着椅子拖到我书案前,伸手扣了扣书桌面:“你怎的瞧着也这般颓唐?”
  “是因你心中颓唐,故而也瞧着旁人颓唐,实则非是如此,”我瞧了瞧宴宁的样子,觉着自己约莫需要与他开解一番,便将手中书倒扣着搁在了一旁。
  “我仅仅是记不清一些事,”他看了看我扔在一旁的那卷书,随手拿来翻了翻,“我究竟如何飞升变成神仙的,也不记得了,这岂不是很奇怪么。”
  “算不得奇怪罢,说不准年代久远,也非是要紧事,忘了便忘了,”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杯子里的杏花酒,迟疑了一瞬,便未再说什么。
  宴宁又未说什么,只翻着那本书,又问我道:“若要记起忘却的事情,可有法子么?”
  我本该仔细地问上一问,他究竟觉着自己忘了什么,又是如何知晓自己忘了什么。但有些缺兴致,只道:“当是有的,也要看你如何忘却的了。”
  不想宴宁却摇了摇头:“记不得如何忘了。且想不起来当是会更好些。”
  本仙君委实不大想开口说话,只慢啜着一口杏花酿,听一听宴宁再说些什么。
  “如若……我说,是扯着七情六欲的荒唐事呢,”宴宁声音有些低,却听得我手中杯子滑脱了手,磕到桌子上,大半杯酒液洒出来,还溅到我脸上几滴。
  怎的好似一夜之间,身旁的神仙都要不知天高地厚地将自己扯进那落不得好下场的事情里去。难不成是甚么救苦救难的悲壮事么,也值当前赴后继一把。
  “喔,确然令人动怀得很。你记起来了七情六欲的荒唐事,要么去归墟里呆着,要么神仙做到头。末了这记载里我可再为你添上一笔,宴宁仙君情真意切,奈何此情天理难容,”我设身处地地替宴宁着想了一遭,循循善诱地与他道。
  宴宁脸色先是有些难看,继而拧着眉瞟我一眼:“你这形容,倒好像是已经体会过一般,且像极人间那些被负心薄幸抛弃的,倘若再蹙着眉头吟上几句……”
  本仙君宽容大度,笑呵呵地瞧着宴宁。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宴宁很是不知好歹地接着说了下去,许是见我无甚反应,又道,“况且,司簿胆识过人,也会怕这所谓的法度规矩么。”
  “你记不起来清庙如何没的罢,本仙君胆识过人,便与你说上一说,”我又甚是好心地还斟了一杯酒递于宴宁,放轻了语气道,“清庙神君慕上一个男子,与他结得相好与否不清楚,但结果是清庙宁死不肯认错,于是自个儿碎了神魂化作一股飞灰消散了。如此这般,你也要记一记你那七情六欲么。”
  本以为宴宁将吓得变一变颜色,谁知他听了我这话,只默然半晌,垂眼看着我递给他的那一杯酒:“我知晓的。那时记不起来,后头打听了一遭。可你不觉着不甚可信么,清庙既是早想了抗争,又怎还会入归墟。便是不肯认错,至多在归墟里关得久一些,也至于自碎神魂灰飞烟灭么?”
  宴宁说得有道理,但此事本就是我道听途说,还是听……听扶霖说的么。我既未亲眼见过,他言说时候也说知晓甚少,事情究竟如何,也不可知了。
  “不知晓,也不大想知晓,”我没耐心地擦了擦桌上溅出来的酒液,突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古怪。我未想什么罢,也至于这般暴躁么。又亡羊补牢地缓了缓语气,与宴宁道:“你且说一说,你想得了什么荒唐事。莫不是也慕上了哪一个男子,想造一桩凄美壮烈的佳话出来?”
  宴宁只不答,斜着眼瞅我,我便也斜着眼瞟他。
  过了一会儿,宴宁关切地道:“你不妨事罢,未魔障的?为何今日瞧你不大正常,是挨了帝君训了,还是……诶,说起来,怎的不见大殿下在你这处了,往前我三次来五次要见得你两个在一处。”
  大殿下身上发金光吗?谁都要注意得到近日不在我这处了。
  “无事自然不在此处了,如你一般,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忍着将宴宁撵出去的念头,客气礼貌地回了一声。
  “你不是也未有法子么,”宴宁又是小气地哼了声。
  其实我知晓一个什么法子,但摸不准与宴宁说出来是否为好。我盯着宴宁看,只道:“你记起来了,说不准还须再舍弃呢。正如那时回你故乡一般,沧海桑田,哪里还会留下些什么痕迹。此时安生着,便是对清……咳,便是对自个儿也好么。”
  宴宁又看我半晌,似乎要把我皮肉瞧穿一般,又站起了身:“既然是知晓了,又岂有避讳之理。舍弃也要舍弃地心甘情愿,若是一无所知从未拿起过便说要舍弃,岂不是太自欺欺人了些吗?”
  我一时无言,宴宁转身走出几步,又未回头道:“为着天罚的由头,把心性埋藏起来,不觉得悲哀吗?”
  半口酒又呛在了喉咙里,我有些吃惊,宴宁此话好似是冲我说的。但他说罢头也不回便拂袖而去,又像是在说道他自己。
  因为什么规矩桎梏便作无情,是悲哀得很。若是未动心思便罢了,动了再瞻前顾后唯恐天降荒雷,也可恶得很。
  但这般死得太不理智了些。本仙君不愿到头来只作书卷上悲壮的几行字,更不愿意累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大殿下,叫他为他爹送个由头丢了小命。难不成真个要任由他那妹妹将来做了一介幽冥之主,届时长辞何处容身,他又何处容身。
  许是间或的清明,我想了这些。然眼前我在想些什么,也不得而知。
  况且他已然抽身而去了么,我又谈何悲哀。
  又一时起了心躁之意,我将那卷书扔下,觉着当暂且离了冥界为好。
  至到尘悬的院子里头时,他正……正在没出息地摆弄地上的青草,一副胸无大志不思进取的模样,看得我欲扭头便走。
  “实是稀罕,你竟还记着认识我,”尘悬在后头道,想也不用想定是那副风凉样。
  我便又转过身来,施施然地踱过去,蹲下身拨了把那毛茸茸的青草,大人不记小人过地道:“我来瞧一瞧你院中草几丈高了,莫要盖过你的个头了才是。届时奔月只能瞧见青草,瞧不见你,该如何是好。”
  尘悬眼见是为我堵得无话可说,我瞧着他一脸鄙弃的表情,有些心情好。
  “咦,你来了,”一声清脆音,我还未转头过去,奔月已经几步跳到了我身边,“好几个十年不见你了呢,你有没有想我啊?”
  奔月委实过于天真了些,眼前冤大头正直勾勾地瞪我,我摸了摸她脑袋,笑道:“自然想你们了。尘悬他可有欺负你,若是有,我这便帮你出气。”
  “没有没有,”奔月摇着脑袋,又指地上的青草,“他给我种这些了,你那时候说的是真的诶。”
  尘悬压低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你那时候同她说什么了?”
  “自然是真的,尘悬仙君是个好神仙不是,”我又对奔月道,转头也压低了声音,“说你……”
  “你莫说我好话,你一说我觉着瘆得慌,”不及我说什么,尘悬又轻飘飘地道。
  “……说你将为她种一地的青草,还有一地的萝卜,白菜,”我咽了咽喉咙,不计前嫌地将话说囫囵了,“如今可只有青草,萝卜呢,白菜呢?”
  “过来这边,”哪知尘悬故作听不着,只笑得温润和煦,对着奔月伸出了手,“莫在他那厢呆着。冥界里整日不见日头,连带着心地也要阴暗了去,你在那厢小心为他沾染了。”
  奔月睁大眼睛看我,口里道:“不会的呀……”
  尘悬一副伪君子嘴脸,伸手轻柔地将奔月拉了过去,不忘斜睨本仙君一眼:“你瞧不见罢了。”
  我看着奔月蹲偎在尘悬身边,心情又有些不好了。
  站起身时,尘悬在后头道:“你不当这般没气量罢,可是恼了?”
  “不恼,不恼,我心地阴暗,想要去做些心地阴暗的事情罢了,”我扭头对他道,“我去找司命叙一叙旧,在此处瞧见你瘆得慌。”
  “……”尘悬扭过头去,未看我了。
  

  ☆、几回魂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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