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青石场地尽头,不知何时升起一片暗绿色的雾霭,雾中一排排绿衣人森然而立若隐若现,居中却是一位高挑男子负手而立,血色锦袍灿若云霞,流金溢彩拖曳于地,堪称万绿丛中一点红,矜贵又娇艳。方锦容尚未出言询问,那人就昂昂然自报了家门:“在下莽山溟微境庄霙。”
方锦容心中却是微惊,他的灵识扫到庄霙身上,竟似乎被什么吞噬了一般消弭无形,想来是这大鬼主身上的锦袍之故。他索性收回灵识,颔首道:“方锦容见过大鬼主。”
庄霙道:“少盟主客气,听闻今儿是程盟主爱子程小郎君的双修庆典,倒是颇为凑巧。”
方锦容道:“是的,大鬼主不请自来,是否太过失礼?”
庄霙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二凤和那串粽子,轻笑道:“怎么,来讨回自己的东西也不可以?”他缓步走近方锦容,一边上下打量:“倒不成想少盟主如此丰神俊朗,虽然看起来不太白,倒也无碍观瞻,若能趁机结交一番,也未尝不可。”
方锦容肤色是不太白,但他自己从未在意过此事,被庄霙调侃,倒是微微一愣。随着庄霙靠近,他骤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气,见庄霙眼波流转唇角含笑,脸上竟然粉黛浓施,瞧来艳魅入骨,他忍不住退后半步微微凝眉,沉声道:“你……”想说你一个男人家浓妆艳抹是为何?然而庄霙并非自己手下小弟,他把斥责之语又收了回去,也不接此人要和自己结交的话茬,改口道:“你说这位君澜府老祖宗为你所有,适才我已和殷先生讲明缘由,那份契约做不得数,晏冰尘你带走不妥。”
庄霙扫一眼他身后的晏家子弟,阴阳怪气冷笑道:“我们银货两讫,怎能说不算就不算?这群晏家人若真是好的,老祖宗祖坟都被刨了这许久,竟然一无所知,这两年怕是压根儿就没上过坟吧,还装什么孝子贤孙。”
君澜府的子弟们的确很久没给老祖宗上坟了,闻言不免有些尴尬,在众人质疑的眼神下,晏三儿强撑着道:“我们晏家家规,十年一次大祭,你个外人知道什么?”
庄霙毫不客气揭穿他:“十年一大祭是不错,每年八月十九是你们晏家祖祭日,还要有个小祭,哪怕派一个本家子弟去也算。”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懒得再看这群不肖子孙,转向方锦容道:“方少盟主,我拿这晏冰尘回去,可是等着救命的。人命关天,难道你就不能高抬贵手?”
方锦容道:“救谁的命?”
庄霙道:“当然是救我自己的命,为了别人我能屈尊纡贵跋山涉水走这么远?这一路又脏又累,可不是好走的。少盟主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他笑吟吟又凑近些,方锦容仔细看了看,道:“恕我眼拙,不曾看出什么。”
庄霙诧异道:“难道今天的粉太厚?也罢,说不得只好给你看看我的原形。”他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子,在脸上抹了几把,将脂粉悉数抹去:“你再仔细看。”
方锦容再次凝目细看,脸上虽未动容,却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气。庄霙铅华尽去之后,小巧精致的脸庞秾丽秀致,然而从右侧额角到下巴上,却有一道极细的红线,一直延伸到玉白色的颈项处,再没入满绣着兰纹的衣领中。红线上覆盖白色细线,两侧遍布整齐的针脚,仿佛是脑袋被斜劈了开,又被能工巧匠妙手精心缝了起来。
他看得愣住了,只沉吟不语,神色渐趋凝重。庄霙冷笑一声,柔声道:“看清楚了没有?若是看不明白,我再给你看看完整的我。”将自己右侧肩头衣服往下一扯,肩头手臂全裸露出来,那条红线从颈项之中竟然直直延伸到了左侧肋下。他耸起肩膀展示给方锦容看,一边娓娓道来:“我昔年曾遭无妄之灾,被人一剑从头顶斜劈至肋下,半边身子分离。按理说修行之人,特别是我这鬼修,受了伤后修复个伤口也不算什么,哪怕劈成八块,再粘起来也未必不能。然而那劈开我的剑想来有些古怪,这两边身躯无论如何也连不到一起,弄得我三魂七魄无法归位。我的属下无奈之下,找了巧匠来缝缝补补的,总算把我缝了起来,我动用法力让魂魄强行归体,又定期服用定魂丹,才勉强维持到现在。然而总是不太方便,且有碍观瞻。”
方锦容道:“你……在哪里受的伤?”
庄霙道:“十年前,我当时正修炼到瓶颈无法突破,导致法力受困施展不得,据说桫椤海附近天材地宝颇多,便想去寻找些新鲜灵草来辅助修炼。路过南岸太上山麓之时,不巧碰上一大群修士在斗法,弄得遮天蔽日乌烟瘴气的,我本想着快快躲过去,却不成想哪个天杀的一剑砍过来,我躲避不及就成了这样。”
他顾不得香肩半露,只满脸自伤自怜地做西子捧心状:“遭受这种无妄之灾,难道你不觉得我很值得同情?”
方锦容一脸深思,良久方道:“你先把衣服穿好。你如今,究竟是……是人还是……”
庄霙怒道:“讨厌,人家当然是人,人家修的是生魂道!还道你少盟主多有见识,也不过尔尔。”
鬼修是很特殊的存在,大多生存在天地不管阴阳交界的地带,一般修行者都不愿沾惹,因此玉螺洲许多修士对鬼修的功法不甚了了,见此状只觉得恶寒,抽气声此起彼伏。方锦容却不动声色,只接着询问:“那么你购买这位君澜府老祖宗的仙躯,又打算怎么用?”
庄霙伸出一只春葱玉白的手指点着自己下巴,神叨叨地盯着方锦容笑:“此事牵涉甚多,太过复杂难言,就不能与外人道了。”
他笑起来菱唇微翘欢欣喜悦,只是牵动脸上那道细线,显得有些诡异。方锦容道:“你不肯说,我便不能轻易做主给你。你花费的灵石我倒是可以替韩绻还给你,这笔交易作废可好?其实……”他欲言又止的,庄霙截断他道:“不,我才不要你还。据说晏冰尘他生前惊才绝艳,如今依旧玉树临风。我喜欢他,我就要他。”
方锦容:“……”重新打量玉树临风的晏冰尘,晏家老祖被五花大绑着,垂头丧气威风尽失,怎么看还是一具千年老尸。他转首再次望向庄霙:“其实你的伤,也许有别的办法。”
庄霙冷笑道:“能有什么办法?这十年间我想了无数办法都无济于事,除非找到砍我的那把剑。但当时场面一片混乱,我连始作俑者是谁都不曾看清。那把剑砍过来……我倒是记得很清。”
他语气愤恨异常,方锦容看着他,意外地再次沉默。他身后一阵灵力波动,一个黄袍男子越众而出,笑道:“容哥说有办法,自然就是有办法。你嫌弃容哥不够见多识广,你自己岂不也是孤陋寡闻?方少盟主凭着重岚、翠眉两把灵剑名扬天下,你却不知他还有第三把剑,剑名苍狱。苍狱出鞘,可令山川碎裂长河倒流,若是砍到人的身上,呵呵呵呵,你说呢?”
第10章 受困
庄霙神色一顿,紧紧盯着方锦容:“他说什么?他这话什么意思?”
恽穹川道:“你说什么意思?十年前桫椤海之战,我们潋山六子可是悉数参战。”
方锦容在心中深深叹息一声,无奈道:“穹川,我知你素不喜我,然而要紧关头这样不好。他带了那么多的鬼修前来,若是彻底发作起来,这满山的贺客修为参差不齐,牵连了别人怎么办?”
恽穹川笑道:“容哥是觉得我在故意使坏?这可冤枉我了,程盟主等得焦急,让我来催催你,我看你有苦难言的模样,替你痛快说出来有何不可。都云容哥一人能挡十万兵,还畏惧一群鬼修?”
方锦容道:“我也有挡不住的时候。”
庄霙不可置信盯着方锦容,脸色渐趋铁青:“难道当初砍我的……竟然是你?!”
至此,方锦容索性痛快认下:“的确是我。当时形势混乱,我并非成心,我愿意补偿。”
庄霙一声长笑如悲鹘夜啼,令人愀然心惊:“你补偿?你拿什么补偿?我好好一个人,你把我砍成这样!你见过我这么美的人吗?见过吗?见过吗?可你害得我支离破碎连鬼都不如!方锦容,我……我……”
他怒急之下语不成声,围观之人却有些面现不屑之色,暗道你本来就是个鬼修,本体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分别?说不定做了鬼更好,有利于修行。庄霙却似乎有洞察人心的本能,暴跳道:“我不是鬼,我是活人修的生魂道!你们谁敢说我是鬼?!”
方锦容忙安抚:“你莫要动怒,我们好生商量。”
庄霙:“那你先给我去了你这劳什子破剑砍出来的伤!”
方锦容:“目前还不行,此剑怪异,我并不能运用自如,所以才轻易不用。”
庄霙闻言彻底暴怒:“如此还商量个鬼!”
方锦容一直在目不转瞬盯着他,见他脸色大变,双眉间倏然升起一抹暗红色的阴煞之气,忙回头喝道:“不要激怒他。穹川二凤带人速退,封闭山门!”恽穹川可以对他当面阴损背后插刀,待他正色疾言之时,却又不敢不听,暮行剑横空劈出如雷霆乍怒,织成一道雾障,将己方诸修士悉数遮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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