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绻思及适才玉螺洲诸人乱成一团的情形,恶劣心情好转不少,笑道:“原来这宝贝儿叫金金啊,你让它飞低一点,我看看路。”
覃云蔚依言令金金往下落了落,在含烟拖翠的山峰间快速穿行。俄而,身后储岫山庄方向几道流光疾驰而来,韩绻回头扫了一眼,指着左边一处狭窄山峡道:“走那边的穿云谷。”
金金不等覃云蔚吩咐,一头撞了过去,十余年未见,穿云谷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峻拔清奇直插云霄,依旧秀色照清眸。这谷中有几处极其狭窄,仅容得金蛟勉强通过。覃云蔚狭隘之处连下几道禁制,追来之人若想通过,不免要费上一番功夫。待绕过两处峭壁,眼前豁然开朗,断崖之上飞流直下九条巨大的瀑布,滚珠溅玉水声轰鸣。扑面而来清凉水风,满山谷皆是水气迷濛,几欲目不见物。
韩绻左右开弓扯着金金的龙须,指挥它在瀑布中穿行,一边自语道:“这瀑布还是像潋山玉带面一样洁白柔韧。”金金在水中钻得开心,嗷呜一声回应。韩绻摸了摸金金两只短而小的角,发现这的确是一头幼蛟。他顿起戏弄之心,凑近金金耳下笑道:“金金你也不错,像一根三千斤面五千斤油的炸油条,金黄矫健软硬适中,必定也是外焦里嫩香酥可口。”
一人一蛟本来正耳鬓厮磨亲热着,金蛟闻言却吓得炸了鳞。覃云蔚为了防止后面追兵袭来,背对韩绻盘膝而坐,见状在金蛟背上轻轻一拍,将它安抚下来。韩绻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片刻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垂头丧气地沮丧下去。
待金金载着两人穿山越谷远远离了遐迩峰,韩绻终于回神,听得覃云蔚一路默不作声,想他必定有满腹疑问,然并却并无只言片语询问之辞,也不知是出于教养,还是他不愿对此事涉及过深,细想来应是后者居多,毕竟这师弟……他才认识不过几个月。
韩绻回身,强打精神堆起笑容:“师弟,师兄我如今身无长物两袖清风,拈花剑能否借我暂用一阵子?”
覃云蔚闻言递过去一个小小储物袋:“我本命法器已经拿回,拈花和这几件法器我平日里用不到,都送你防身。”
如今的他看起来确实财大气粗,韩绻不客气地接过,笑道:“如此多谢。有件事我疑惑不解,你……你当初去参加雀屏之选,是因为仰慕程小郎君?”
覃云蔚脸色一僵,却是沉吟不语。韩绻越发好奇了:“是不是你私下里看上了他,然而他们却已内定了澹台少盟主,让大家伙儿跟着瞎忙?如果是这样的,等有机会我跟你再折回去,把那位小郎君偷偷挟制了来,你只需霸王强……咳咳咳,让他乖乖做你伴侣,做我弟妹!你放心,储岫山庄我熟悉得很,偷个把人出来驾轻就熟。你觉得怎么样?”
覃云蔚:“……不怎么样。”
看来他此举另有缘由,韩绻终于悔悟自己太热情了些,不免有些尴尬,赔笑道:“好吧,那我们不说这个。今日见你和澹台颂等人斗法,一个人应付几个也未落下风,当日却是为什么受了那般重的伤?是程盟主出手了吗?”
覃云蔚道:“没有。程盟主始终不曾插手此事,是程澂做的。我从他的雀屏之选退出之后,他就伙同澹台颂等人开始追杀我。初始也能应付,后来有一次他们携带了几面鼓形法器围殴我……”
韩绻突然打断他的话:“等等,什么鼓?是不是可大可小,最大之时容得四五个人坐上去那种?”
覃云蔚道:“是的,就是那么大。他们抬来四面鼓,鼓声一起我就施展法力防御,然而法力瞬间就被彻底禁锢。就是那一次失了所有法器,还被打成重伤。幸而他们对那几面鼓操作似乎也不是很熟练,才侥幸让我逃得一命。我回头试着去想取回自己法器,结果数次也未成功,反倒再遭几次追杀。最后一次身陷重围奄奄待毙,被一人暗地里出手相救,且送了那块天香玉给我,让我上染衣谷寻你求救。”
天香玉是上一任染衣谷主人韩赫的信物,见玉便如见人。当时覃云蔚拿着天香玉寻上染衣谷时,不是走进来的,是一点点爬进来的,尚未捶响醉容园的大门便昏死过去。幸而小师妹韩缃耳朵灵,听到动静伙同韩绻去把他拖了进来。
然后……然后韩绻恃傻行凶,做下了一件十分乘人之危的事儿。覃云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求自己给他疗伤,韩绻看他长得好,合眼缘,妄想用他光大染衣谷的门楣,便自作主张代师收徒,逼着他在韩赫的衣冠冢前叩了四个头,给他定下了染衣谷二弟子的身份,才让韩缃出手救人。
覃云蔚头是磕了,但想来只当给长辈见礼,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叫过韩绻一声师兄,只在储岫山庄中勉强喊过他几声师姐,看来根本不承认这个身份。不过韩绻呼他为师弟,他也不反对。
思及此韩绻有点心虚,嗫嚅道:“那位道友你可知道是谁么?”
覃云蔚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他隐瞒了容貌和声音,我重伤之下,并未探得端倪。”
韩绻将前尘往事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有些清晰可辨,有些却又混沌未明。忽然想起自己逃出遐迩峰之时,方锦容那一声断喝,他让自己不要胡闹,很显然他认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恢复记忆是因为重新接触了本命灵剑钩沉,为着管理记忆的那缕魂魄就被封存在钩沉剑中,而能接触到钩沉的人本就屈指可数。
想来也是,师尊潋山老祖早已离开玉螺洲,从娘亲在桫椤海陨落的那刻起,除了自己唯一的师兄,还有谁会管自己的死活。他转头道:“那几面鼓名叫通天鼓,总计九面,可组成通天鼓阵,是潋山镇山之宝。不过此法器所用材质据说自上古流传而来,鼓面为各种上古妖兽之兽皮制成,没有潋山老祖的命令,连程盟主都不能随便动用。程澂为了你也真是……呵呵,他事后难道没有受罚?”
覃云蔚道:“听说罚了三个月的禁闭,才给我机会逃到染衣谷。”
韩绻闻言再次笑出声来:“才三个月禁闭?要是换了是我,怎么不得被罚三年!哈哈哈哈,果然给宠到了天上去……”他怔怔出神片刻,终究忍不住又问道:“师弟,假设有一个人,他的亲生子被人私下里调换,他会不会一无所知,然后就把这个假冒的孩子当亲生子疼爱了?”
覃云蔚道:“不会。凡俗中人或许会,但修行之人却不会,是否自己血脉,多种方法可查。”
韩绻涩然道:“是吗?其实我也知道啊,一个做爹的,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孩子?”
一切的一切,找不到理由开脱,自己确实是被抛弃了,被替换了。悲伤渐渐从心底涌起,将他彻底淹没。他不愿让覃云蔚看到自己目中泪水,便转脸望着别处。他从前自觉天之骄子天赐异禀,出身比别人好,资质比别人好,一切都顺风顺水遂心遂意,结果却伤重之下被人抽走记忆封印金丹改变容颜,还一傻傻了十几年。再回首,发现真相其实是爹不疼娘没了,且连身份都被别人取代,这以后却该何去何从?
覃云蔚凝目望着他背影,想了想,郑重其事道:“自守一隅,自行疗伤,自生不息,自立自强。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泱泱浮世,各有归途。”
他安慰人的风格如此虚无缥缈,韩绻无奈看着他。覃云蔚似有所察,又补充道:“这是我师尊教诲。”言外之意,我是很认真的在安慰你。
高阶禅修的师尊,不须说,一定是一位得道高僧。
韩绻收拾起七零八落的心思,再次强颜欢笑:“我懂了,何以自处,养晦韬光。何以解忧,金金炖汤。”
金金“嗷”一声长啸,愤怒又恐惧。
待穿出七十二主峰,已经将追兵甩得不见踪影。金金年纪幼小,短距离飞速虽然极快,但不能持久。因此覃云蔚一出穿云谷便换了一件船型法器凌云舫乘坐。又往前飞行数日,直到离开潋山主脉远远的,他方才松了一口气,渐渐放缓行程。
这一日又赶了整整一天路,见天际金乌渐坠层林尽染,覃云蔚道:“这就要离开潋山,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这口气像逼着人交代遗言,但韩绻也知他是一片好意,只是表达方式略有些不妥,默默沉思片刻后叹道:“让我再吃一碗潋山玉带面吧。”
覃云蔚腹诽:“就知道吃。”然而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将凌云舫在潋山边缘地带一座小城镇外降落。此地人烟颇为稀少,虽说是城镇,也不过寥寥百十户人家。但两人为了避开麻烦,只在镇外寻一处平常客栈落脚。覃云蔚忙着传讯联络属下,从储物腕环中取了一大把传音符,瞬间发出去数十张,出手十分豪迈。
韩绻要了一碗玉带面,正埋头大嚼,覃云蔚在他身后提醒道:“修行之人,俗世五谷不要吃太多。”
这是又嫌弃自己吃得太多了?韩绻“嗯嗯”地胡乱回应,忽然念头一起,这世间若是所有的人都嫌弃自己可该怎么办?思至此,顿觉一坨面梗在心口处上下不得。
他慢慢放下了碗,去蹲在客栈外,失魂落魄望着将落之夕阳。满天云霞璀璨而华美,他内心却十分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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