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家。遂放下心来,笑道:“记得,记得。你家老爷可好?”
家仆连忙说道:“托福,都好。七爷肯上去么?”
近来生了许多事,连带着我的戒备也多了几分,迟疑片刻,想着是老交情,不好推脱,便笑道:“你家老爷怕是在酒楼上宴客吧?我唐突进去,总是不好,不如下次,亲自带了礼上门拜访。”
家仆忙说道:“不妨事。今日我家老爷得闲,特地来酒楼喝酒,只带了小爷一人服侍,专开了一间雅间,清净便宜得很。七爷只当疼我,走一遭吧!否则又得骂我不会当差了!”
无法,眼见得推不过去,又没有旁人,只得笑道:“你已经很会当差了,周举人又是个亲善的,哪里还会骂你?就诳我罢了。”
说罢,拢着帽子同他往酒楼上走。
说起这家酒楼,在金陵倒也颇为有名,当初乔家未在此处建府的时候,他便在了,如今已是五代了。乔家初来乍到,本想拆了他别处去的,没想到一问却是老字号了,只好留下,到底赚了一个酒先生上的风流名,因而两相无碍,很是安好。
家仆将我领到二楼一间雅间门口,敲了两声门,低声说道:“老爷,七师傅来了,让进了。”说完,将门一推,毕恭毕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我进去,掩了门就退下了。
果然看见周举人同他幼子皆在座中。见了我,周举人便要起身,我急忙向他问好,周举人笑着应了,又让小爷给我磕头,说问师傅好,我不敢当,虚虚的应了。
周举人因让我在他身边坐了,又命小爷给我倒酒,笑道:“这也是缘分。本来是带犬子来尝一尝他的家的新丰酒的,没想到隔着窗子看见了七师傅。见七师傅站的久了,只当是等人,不敢扰。谁知到底给我请来了。”
我笑了一笑,说道:“举人不嫌弃,肯抬举我,才叫进来说话的。”
周举人笑着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碰,指一指我头上的兜头帽子笑道:“也不是雪天,也不是雨天的,戴这个劳什子做什么?也不嫌乌糟?”
我忙将兜头帽子连着外面的披风脱了,因不好解释,只得腼腆的笑一笑,将酒喝了,想要掩饰过去。谁知周举人今日心情极好,又问我:“在这路边,七师傅是在等谁呢?”
我不知该怎么说,急得喉咙里的酒呛了一呛,伏了桌案咳了一回,只咳得满面绯红才罢。
这么一来,倒叫周举人不好意思了,笑道:“是我唐突了,七师傅不要见怪。”
我连忙摆手说道:“没有,只是这桩事原是我有错在先,听了周老爷问,有些惭愧罢了——”遂灵机一动,编了一个幌子说道:“昨晚和我的十师弟拌了两句嘴,见他今儿出门,仍是带着气的,原是我惹了他,所以特地寻来接他的。倒叫举人见笑了。”
周举人摇头笑道:“是我不该多问。”又皱一皱眉,说道:“你那师弟在乔府应承呢?”
我急忙点头称是。
因奇怪道:“怎么会?乔家做官的二老爷得了皇假,从京城回来过年,因他是个极为正经严肃的人,家里甚少玩笑做宴,怎又请了琴师和歌伎去听曲子?想是七师傅弄错了?”
又见我听了,愁苦了一张脸,宽慰道:“七师傅也不要急,兴许是他们家的小辈闹出来的事,或许不在府上。我派个小厮去问一问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我求之不得,连忙的谢了。
便问道:“你那位师弟姓甚名谁?有了名号,就说我请家去听琴,因楼中久等不回,特地问问的,也方便些。省得赤眉白眼的,倒惹了嫌疑。”
连忙将长秀的名字说了。周举人叹道:“原来是他。”见我急躁,便招了他的一个家仆,当面吩咐了,见得去了,这才同我说道:“一时半会也得不到信儿,七师傅宽坐坐吧。”
纵然我心中万只蚂蚁爬着,也只好笑着坐着说话。见他的儿子端端正正坐着,面前摆了一只拇指盖大小的酒盅子,便笑问道:“小爷,这酒味道好么?”
周小爷见问,脸先红了一红,遂细声细气笑道:“很好,很好。”
我点头笑道:“瞧着小爷的风度,很有个做酒中君子的模样。”
周举人便笑道:“七师傅不要纵了他。他才多大?知道什么酒中君子不君子的?不过是怕人看了笑话,说我们读书人家没有一点海量,才带他来学一学、见一见罢了!”
我笑道:“小爷和我学了一个多月的琴,不说通,就是那指法,已经很可观了。我见识粗陋,但觉着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举人不要太自谦了。”
他那里虽然客套,见我夸他儿子,自然开心,笑了一笑,又假模假样对着儿子作了一番“谦逊谨慎”的训诫,又劝我多尝一尝他家的招牌下酒菜“酒糟鸭舌”,又劝我多喝两盅子热酒。因为心里记挂着长秀,只得勉强敷衍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那家仆才气喘喘的跑了回来,先灌了一海的温茶,又抹了一抹头上的汗珠,这才说道:“回老爷,小的去探了,乔家二老爷因听说是我们老爷派来的,便让进了。说了来意,二老爷只说没有这档子事,又说他病着,家里无人敢喧哗,让回来问,是不是听错了。”
我一听,不由急了,忙问道:“是长秀,你没说成别人罢?”
他连连的摇头:“不会。长秀师傅的名号也是响亮的,小的再不济,这点子事是不会错的。”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越发急了。
原来在师哥那里的时候,师哥甚少说及长秀,他又弃了之前的行当,托了一个熟人,打点了一些礼物,得了一家玉石玩器铺子的学徒做。师哥便同我说:“等日子久了,我兴许也能自己开一家。这里地方小,不要那么多玉石铺子,我们就换一个地方就是了。从前见了那么多宝贝,现在好坏终归还是能识得出来的。”
只是香鸾偶尔说过一次,说:“这里恐怕是常住不了的,换个地方也好。”又有一次趁着师哥不在,同我说:“等长秀也来了,这几间屋子就挤了。我们换个地方,多添两间屋子,你和长秀,到底还是要成家立业的不是?”
那是他夫妇第一次说到长秀,香鸾还避着我的师哥,眉眼中的忧愁怎么也掩饰不了。我便知道,他们虽有心往好处想,只怕事情并不顺利。不然怎么师哥一次也没同我说过?他怕是只想让我心安,殊不知,越发叫我不安起来。
周小爷在一旁怔怔的听着,忽然插话道:“莫非让他家旁人悄悄的请了去也未可知。让他们再去问一问,师傅莫急就是了!”
他是个极孝顺的孩子,因与我有过一月的师生之缘,所以为我着急上火也是有的。只是周家老爷都回来了,乔炳彰再想作恶,头上顶着他的老子,哪里敢?
忽然想起那几日同他住在汤山,却也不是乔家大宅,而是一间私宅,忙对那家仆说道:“烦你再走一趟,就问乔五爷在不在家,若是问缘故,就说……”我侧着头想不出主意,一旁周举人接过话来:“就说我请五爷得空,赏光来家里坐坐。家里你六爷时常念着他呢!”
我听了,千恩万谢。周举人笑得极为宽和:“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七师傅客气了。”
于是又等了许久,那家仆回来,说道:“回老爷,没见着乔家的五爷。说是乔老爷病了,五爷时常榻前侍疾,可每天总有几个时辰要出去。大约是年下了,忙罢。”
我心中顿时清醒了——乔五出去多半就是为了长秀的事,可又不好明说,便借口说是公务。可他家的外宅太多,一时半会怕是难以知道哪处,只得长叹一声不得缘。因见天色不早了,怕师哥回来瞧不见我着急,便辞了周举人匆匆回去了。
在院子前撞见师哥,果然问我哪里去了,便告诉他出去散一散步。
师哥憨憨一笑,不疑有他,遂勾了我的肩膀,笑道:“也好,你总闷在屋子里,到底与你的病不好。出去走走,只怕好得更快些!”
与他说说笑笑回了家,谁知香鸾正等着,见了我,旋即进屋托了一只盒子出来,离身子远远的举着,同我说道:“今天有人送了这东西来,说是给七弟的。我本想打开看看的,谁知这盒子很有股味儿,我闻着很是想呕,便原封不动的留下了。”
我盯着那盒子,见那盒子红木雕着梨花,很是精致细巧的样子,上面还挂着一把亦是玲珑小巧的锁,忽然心里一咯噔,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接过,迟疑了一下,说道:“既然有味儿,我拿回屋子看吧,熏了嫂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就罪过了。”
说罢,也不敢看师哥,低着头捧着盒子一径往屋子里去了。
进了屋,做贼似的将门窗都关实了,这才扑通着一颗心去开那盒子。
但听得啪嗒一声,盒子上的锁掉在了地上。
我顾不得去捡,急忙开了盒盖子查看,明晃晃见得盒子里放着一只人手,惨白惨白的,断了的地方血已经凝固了,样子很是骇人,果然还有一股血腥味儿。
“啊”了一声,再不能动弹了。
第47章 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