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第二天一早虞教授又开始一天的战斗准备。他站在客厅歪着头夹着手机,双手翻资料:“是的,我有理由怀疑是谋杀。听着,那些骨骼裂纹不是因为高空跌落,完全不是,是因为子弹!我马上提交关于子弹射入软组织之后人体内产生流体静力冲击在骨骼上产生这种裂纹的数据报告。事实上我的确是在准备这个课题的论文。好的我们约个时间面谈。”
林应和言辞从来没见过气势如此凛冽的虞教授,虞教授一转身,看见言辞的大眼睛卡巴卡巴愣愣地眨。
“吃早饭。”
言辞马上埋头吃东西。
林应看韩一虎,韩一虎耸肩:“云阳的实验室一直在研究子弹对人体造成的冲击伤害,需要用到流体力学以及流体静力学。你应该知道肺部的内爆效应,就是其中一种。”韩一虎突然想起个笑话,“我上大学时法医专业姓李的哥们儿有个保留段子,他祖上就是外科医生,兵荒马乱的年月专治枪伤。一人腰上挨一枪,□□爆了。”
林应和言辞默默看韩一虎,韩一虎咳嗽一声:“流体,力学,嗯。”
真特么,蛋疼的早上。
吃完早饭虞教授含蓄地昂扬起斗志去检察院。小韩警官一定要跟着他,声称有点想念那帮孙子。
“虞教授又不是去打架的。”言辞嘟囔。
“差不多了。”林应开自己的车。虞教授憋着劲儿要把数据摔他们脸上,是得带个帮手。
言辞抱着大包包坐在林应身后。言辞很爱坐副驾驶,不过林应要求他坐在自己身后。司机身后是理论上最安全的座位。言辞突然想到开心事:“这个人好像不知道爸爸怀里的那只猫咪就是我。”
“他……这么多年就没联系你?”
言辞乐呵呵:“我居无定所的,可能他找不到我。”
林应打方向盘:“他做什么的?”
“他是个木匠,以前专门做傩舞的面具。他以前做的面具不能叫‘买’,只能叫‘请’,因为面具又叫‘相’,真的代表十二神明。后来……嗯,不能明着做,就偷着做。”
林应明白了。故人之子,见面就不得不帮助,可是自己也很穷,那不如不见面。
言辞神情隐隐兴奋,他想起跟爸爸在一起的幸福时光。第一次化形,人形五岁。弥明抱着他去定做一个小小的面具做礼物,言辞用小手指着穷奇,非常高兴。
弥明亲亲他,决定“请”一面穷奇的小面具回家。言辞抱着穷奇面具不肯撒手,对着弥明笑。
这是一家不算好的公立医院,不是弥明庇护的那一家。言辞小心地解释:“我爸爸不是嫌贫爱富,当时只有那一家医院,可能是因为爸爸的原因,他们这几年发展的这么好。”
林应呼噜言辞头毛。
言辞领着林应穿过长长的走廊,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老得像一截朽木的老木匠躺着,看到门后面瘦瘦高高的年轻人。
他仿佛回到那个夏天的午后,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赤贫世界,他们看见一个站在风里的男人。
那个男人对他笑,用漂亮的眼睛看着他,说,他想要请面具。
“弥……弥明?”
行将就木的老人竭尽全力透过浑浊的眼睛看时光另一头的青年,三十年,他没有变。
言辞笑得同样温柔:“不是。我是弥明的养子,我叫言辞。记得我吗?”
木匠嗓子里发出粗粝的呃音,他看着天花板,想起一个小男孩儿。眼睛很大,爱笑,被弥明抱在怀里。
“一模一样啊……我以为,弥明回来了……”
言辞抿着嘴点头:“我以前有个小面具,是您做的。”
木匠咯咯地笑:“弥明天天抱着你,村里的姑娘们全都伤了心。小伙子都嫉妒弥明,我也嫉妒……”
言辞低头。
“弥明是踏着风来的,迟早一天得踏着风去。有什么好伤心的?她们根本抓不住他。”
木匠剧烈地咳嗽,又发出朽烂的木门费劲开关的声音:“弥明领着十二神明跳傩舞,我们全都看傻了。全都看傻了……”
言辞低声道:“您想见我?”
木匠呵呵呵地笑:“床底下有幅画,你拿出来。”
言辞刚想弯腰,林应拦住他,自己从床底拖出一个画筒,画筒里有一张皮。熊皮?林应皱眉,言辞小心翼翼地取出熊皮,似乎是方相氏的披风。披风里面的确有画,不是涂抹颜料,是丝线绣制。
等画完全展开,林应愣住,言辞也愣住。
画面上,穷奇在受天谴。
这才是真正的殛刑。满目震怒的雷霆霹雳,劈得健硕的巨兽翅膀残破,身躯四分五裂,头颅落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言辞一下子坐地上。
极度血腥的画面让言辞全身发抖,牙齿打颤。林应扶起言辞:“亲爱的?”
木匠的眼珠转动,看见林应。他笑得和蔼:“小娃娃最喜欢穷奇。他一眼就看到穷奇。”
林应听不见他废话,搂着言辞:“亲爱的,回家吗?你怎么了?”
言辞面无血色,眼泪涌出:“不不不知道……”
林应亲吻他:“共情了?这种年画似的笔法你也能共情?别难过,画上这家伙挨劈挨得挺高兴的。”
“你怎么知道?”
“不清楚,反正我知道他很高兴,很畅快。回家吗?”
言辞吃力地卷起熊皮。木匠拉着嗓子里的锯子:“你爸爸要求这个时候给你。我了心愿了。”
言辞用袖子擦眼睛,抱着画筒:“谢谢您。”
林应没什么表情,看木匠一眼,把脸转开。
他刚才偷偷用钥匙上的紫光灯照一下熊皮,边角上有透明荧光油墨记号。这种记号在古玩市场上通用,他看一眼就知道这幅熊皮绣画被卖出去过,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退回来了。
被退回来了想起还给言辞。嗯。
林应没说什么,他觉得言辞不会不知道,那就没必要提。
木匠快要死了,快死的人对自己宽容,他不在乎。老头子对林应笑,笑得气长,在嗓子里拉锯。木匠喃喃地唱:“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凡使十二神追凶恶……”
林应低声问言辞:“十二神没有饕餮?”
言辞抽泣一声:“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林应笑一声:“不知道,我就觉得应该有。”
走廊门外突然出现声音。
哒,哒,哒,木质敲击地面,密密匝匝,越来越近。
林应看言辞,木匠躺在床上笑:“十二神明,来了。”
第64章 64
64 傩舞下
林应一把扯过言辞护在身后,窗外一团黑暗落进空气,渲染蔓延,世界突然摔进夜色。林应记得进医院是上午九点半,太阳高照。
床上躺着个半死的人,门外一片嘈杂的敲击声,林应觉得像是很多人穿着木屐在慢慢地走,慢慢地走,一步一步,挪过来。木匠竭尽所能大笑,林应拎着他的领子:“你召什么过来了!”
木匠语气很轻:“它们自己找来的。”
“谁们!”
木匠很开心:“十二神明。”
言辞紧紧抱住父亲生前穿过的熊皮,为了弥补一个剜骨割肉的遗憾。林应完全估算不出走廊上聚集了多少人。咔哒,咔哒,咔哒,木质叩击地面。言辞发现林应的手在轻微颤抖。
“林应你在害怕吗?”
林应搓搓手:“不是,亲爱的,我觉得门外的东西在叫我。”他脸上有冷汗,“我想去开门。”
言辞站在林应身后,语气平静:“不是十二神明。”
林应转身:“什么?”
言辞把手放在林应肩上:“不是十二神明。”
咔哒咔哒。
林应右手下垂,火焰的光一燎,割玉刀在他手中燃烧。言辞贴着他的后背:“别紧张。”
林应剧烈头痛,眼睛泛红,他全身颤抖,突然对木匠咆哮:“别笑了!”
木匠无声无息。
黑色的巨翼猛地展开,挡在言辞身前。林应的脸部肌肉抽动,嘴角向上咧,下颌拉长,出现黑色的虎纹。
言辞哽咽:“别担心,别担心。不是十二神明,因为……因为……因为他们跟着我爸爸走了。”
“十一神明。”
角落里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灰头土脸的军绿色衣服,一对不太大但野心勃勃的眼睛。他站在木匠床边,他就是木匠,年轻的,刚刚遇上弥明的木匠。
那个时候人人都很有戒心。衣着打扮古怪的陌生男人,对木匠的父亲笑:“我想借用傩舞假面。”
木匠的父亲和他制作的一切桌子凳子一样,冷硬死气:“没有。”
对方很温和,他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有。”
木匠的父亲死气沉沉,什么都不说。
木匠脱口而出:“你有钱吗?”
木匠的父亲抬手给他一耳光。
陌生男人轻叹:“没有。”
他漂亮的圆眼睛看人很专注:“可是我能跳傩舞。”
父亲挖出十二面古朴的面具,狰狞诡秘的样子,陌生男人管它们叫“相”。他伸手一挥,十一相空空的眼眶里,倏地跳起蓝盈盈的冥火。除了一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