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老宅门口停下,沈肃肃的神经被铆钉朱漆的大门砸一下。她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之后父亲不让她来,丈夫也不让她来。
林召沉着脸,开车门,扶沈肃肃下车。
“不要紧。”他轻声安慰。
宴会厅贵客满座,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不少女士沈肃肃都熟识,是沙龙友人。在这里遇见,都不认得——恍如隔世,群魔乱舞。
沈肃肃想放开林召去交际,林召突然按住自己胳膊上她的手。
“对不起。”林召轻轻道歉。
沈肃肃跟在林召身后半步,不怎么说话。宴会开始之前,沈肃肃和谁都没搭话。她想树苗儿现在在林应家不知道做什么。林召疑心很重,除了林应谁都不信。沈肃肃模糊的记忆里有恐惧。
她稀里糊涂等着,等到宴会开始。长长的餐桌,客人们按地位排座,林召和她竟然挺靠上首。
宴会厅没开电灯,只有长长餐桌上一排烛台,整齐划一,延伸到远处的黑暗。远处也有人坐,沈肃肃看不清是谁。晚宴很隆重,男人的西装夹着女人的胸脯,参差不齐两片男女。
黑暗里有滚滚的轮声。几个男侍推着过大的餐车缓缓走过进烛光,从黑水里浮出来。餐车上的罩子很长,长得诡异。沈肃肃忍不住去看,那餐车在上首停下,揭开罩盖,沈肃肃头皮一麻。
人鱼。
上半截是个小孩子,下半截是鱼尾巴。
眼睛很大,包着眼泪,吓得哭。小手和尾巴被固定在餐车上,嘴塞着,徒劳挣动。白衣厨师跟着从黑色的影子里趟出来,管家微笑介绍:“氐人幼崽,非常难得。”
沈肃肃眼前发黑,那“氐人”幼崽看上去跟树苗儿一样大!她浑身发抖,要不是林召拽着她,她会立刻站起夺路而逃。
不光沈肃肃,实际上其他人也骇得够呛,女士有要昏的。雪亮的厨师刀叉被烛光映得杀意四溢,连男士都受不了了。所有人保持静默,在老宅,连恐惧都是静默的。以前是吃珍禽异兽,但都没有这么像人的!没有!
孩子圆圆的小胳膊颤抖着。
管家微笑:“老先生有好东西,总是想着大家的。可惜已经没有无启民,当年饔飧宴最高等级是用无启民的内脏,现剖现用。沈小姐,沈老先生当年可是得到过完整的一副幼崽肝脏。”
沈肃肃低着头,攥着桌布,眼瞳几乎散开。
主厨用刀剖开氐人幼崽。
那孩子在哀嚎,圆圆的小胳膊挣动着挣动着,不动了。
沈肃肃往后一仰,彻底昏厥。
小韩警官在梦中狂喊,惊醒,捂着脸剧烈颤抖。虞教授睡在他身边被他吓醒,立即拥抱他:“怎么了,怎么了?”
爱人温热的身体起了作用,小韩警官喘息着平静下来。虞教授打算下床去给他倒水,小韩警官箍着他。虞教授感觉到他的眼泪。
“抱歉,太没出息了。做恶梦吓醒。”
虞教授亲吻他:“恶梦而已,醒来就破了。”
“对,恶梦醒来就破了。”
醒不来。
小韩警官耳边还是“任继”的声音。
任继用刀割开他的皮肤,脂肪层,肌肉层,缓慢,优雅,仿佛仪式,仿佛……展示厨艺刀工。
“看,这是你的肝。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内脏。你看,它还在动。”
小韩警官最后的尊严,就是禁止自己哀嚎出声。
腹腔是凉的。
任继把他的内脏举起,在灯光下颤动。
“这是肺。你不怎么吸烟,这很好。健康的肺,就像天使的翅膀。分叶,左二右三,洁白的羽翼……但遇到空气很快就会皱缩成一团。你说缺肺和缺肝,哪个死得比较快?你都缺了。”
“不要这么看着我。非常,非常多的无启民,都是这么死的。”
“死在餐桌上。”
小韩警官蜷着,嗓子里轰鸣着野兽的哀嚎。虞教授被他箍着,只能掉泪,不敢问他到底想起什么了。
“我要是疯了,你赶紧跑。”小韩警官喃喃自语,“打昏我,别杀我,杀了我你会有麻烦,怎么处理尸体……”
虞教授把哀恸咽回去:“没事,没事,太阳很快升起,有阳光就好了。我们等阳光,你别害怕……”
沈肃肃睁开眼,跳下床要跑。林召箍着她,她发疯:“他们吃树苗儿,他们吃树苗儿!”
“那不是树苗儿,只是长得像人,不是人,别害怕……”
沈肃肃尖叫:“我要走,这是哪儿?我要走……”
这里是老宅的休息室。
林召有多艰难,终于有资格,在老宅有休息室。
沈肃肃抓着头发痛哭。
她想起来了。
“林召咱们跑吧……”
林召哆嗦着吐口气:“跑不了。”
他们,在一条精致的链子上。
沈肃肃想起自己父亲参加饔飧宴回来要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丈夫回来就会吐,吐得灵魂都空了。
一啄一饮,一还一报。
跑不了。
沈肃肃满脸妆都融化,异常狰狞。她对着林召,默默淌泪。似人非人,长得像人不是人的,那时那地,岂止那一条氐人。
小韩警官和虞教授依偎着等来清晨。看不到日出,只有阳光。虞教授漂亮的眼睛下面有深黑的翳,神情憔悴。小韩警官对着日光发呆,发呆很久。
“不管你想干什么,你要考虑我。”虞教授掰着小韩警官的脸迫他直视自己,“你问你自己,我是谁,我是什么人,你无论计划干什么,请考虑考虑我。”
他有泪意。
上午虞教授要去实验室。小韩警官戴上戒指口罩墨镜,坐公交车,来到墓地。
许家,十三个人。
韩一虎吞掉了十三个人的灵魂。
他站在墓碑前,记住十三个人的名字。
任继笑着问他,十三个卑鄙的烂人,复活一个正直的警官,值不值?
任继只有一层人皮。人皮下面,是冤魂还是恶鬼。
韩一虎也有一层人皮。他很认真地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小韩警官神情归于沉寂。他整个人陷入空冥,几近消失。身后的声音把他拉回来,语气有点惊疑:
“我……好像认识你?”
韩一虎转身,他看见,游光。
上学时知道韩一虎追虞教授的少数几个铁磁。
游光歪着头,很不确定:“我真的看你太熟悉了。”
韩一虎站在别人的墓碑前,摘下自己手上的戒指。
游光的表情瞬间惊恐。
“你不是死了?你是人是鬼?”
韩一虎笑了。
“我也……不知道。”
第33章 第 33 章
33 天子令
帝崩。
太子即位。
新皇登极,受命于天。天地诸神,三山五岳,共见同证。
冕冠,玄衣,纁裳。新帝王身披日月星辰,手持大印,君临天下。
群臣跪拜。年轻的天子微微蹙眉。十二旒遮住他锐利的目光,没人敢抬头直视他。至高无上赫赫皇威不可置疑。敬仰在恐惧的寂静中,汹涌澎湃。
万籁俱寂的瞬间,天子仿佛看到翩翩的影子,一闪而逝。
……鹤?
有鹤。
天子眺望。
有鹤来。
阳光好,林应晒被子。二楼主卧外面是个很大的露天阳台,一到好天气,林应就把阳台填满,衣服被褥,非常贪婪地收集阳光。
言辞也喜欢晒太阳,树苗儿不在,他变成原形,软软团成一球,趴在林应晒着的被子上。微风把他的小白毛拂过来,拂过去。
林应一趟一趟运东西上来,很不在意:“那哥们儿呢。”
言辞睁开一只圆眼睛:“谁呀?”
林应淡然:“一身链子倍儿哥特的那个哥们儿。”
言辞闭上眼,继续团着,小猫儿脸表情高深莫测。
林应继续淡然,言辞跳下被子,颠颠走到林应脚边。林应弯腰,方便言辞爬到他肩上。
“你问他干嘛?”
林应有点酸:“他对你很有保护欲,你对他也很亲切。”
言辞用小猫儿脸蹭林应,痒得林应一激灵。他小小声:“那是爸爸的使役,鬼王,我从小就见他,当然亲切。其实两个鬼王一直一起行动,那时候游光已经去投胎,他自己一个为了保护爸爸差点就烟消云散。我本事不如爸爸,只能想办法把他固定在镇石里养伤。一直都没养好,偶尔才能出来。”
提到岳父大人言辞情绪就低落。林应后悔,难得好天气,让小猫儿踏踏实实晒个太阳不行么,提以前的事做什么。
言辞突然很振奋:“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持令鬼王?”
林应摇头:“不知道。”
言辞跳下肩膀,轻盈地窜回卧室。林应跟在后面,看他的小身影几乎埋进大背包,动来动去,拖出一只木盒。
林应盘腿坐下,言辞用小爪子点点木盒。林应看那个木盒着实有年头,古旧得令人肃然起敬:“你让我看?这能算文物了吧?”
言辞很不在乎:“没事儿,坏不了。”
林应打开木盒,几片很宽的竹简。篆字,看不太懂。
“这是策书,天子自己亲笔写的。很少见哦。所以才叫‘天子令’。三界五道,人界皇帝一般根本管不到其他世界,除了够格泰山封禅的。”言辞原形的声音比人形声音幼稚,奶声奶气,在林应耳边慢条斯理说话,绵绵的气流撩得林应耳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