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漾扶起了床,一件一件把枕头等杂物扔上去,也不回头,说:“我做什么要愧疚?”
“很多。比如抢了他的地位啦,让爹爹不重视他啦,混得比他好啦,长得比他漂亮啦……”宁十九胡扯了几句,见陆漾不动声色,便咬咬牙,抛出了可能性最大的猜测,“又或者是,那时他死了,而你却活了下来……”
陆漾一怔,扭头看了看宁十九,失笑道:“你这语气是怎么回事?”
“什么语气?”宁十九哼了一声,只做不知。
“像是怕我把你揍一顿的语气。”陆漾把最后一条毯子连同自己一起扔到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你以为说到兵变的事会让我不高兴?”
“难道你会高兴吗?”宁十九又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屑,“何况,就算你不高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漾坐起身,盯着宁十九看了一会儿,忽的促狭笑道:“我也不知有什么关系,只是刚才某人看到我被欺负,就像条忠实的狼狗一般疯狂咬人,由不得我胡乱瞎想……”
“骂谁是狗呢!找打!”宁十九皱眉咆哮了一句,身子却一动不动,显然内心并未十分生气。
陆漾笑道:“以下犯上,要造反啊你。”
宁十九翻了个白眼,哼道:“就算我不是天道,也是天上下来的,明明是我上你下,休想用凡间军阶来压我。”
陆漾莫名其妙地就被戳到了笑点,倒在床上狂笑不已。宁十九又一次震惊于前真界第一人的抽风状态,但听他那笑声有些浑浊喑哑,时不时还咳嗽几声,便知道在自己进门之前,他定然不只是受了一巴掌那么简单。
他有心想自己去检查,又怕两个人挨得太近会大打出手——这事儿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只得悻悻作罢。
不过,宁十九好歹自诩为陆漾的引路者和监护人,对他的身体向来关切得很,生怕他一不顺心就堕了魔道。既然俩人相性不合,那就找个相性合的来照顾他吧。
他前脚出门去找丫鬟和大夫,陆漾后脚就窜出了门,一溜烟向相反方向奔得没了影子。
一刻钟之后,闻讯赶过来的陆彻大元帅踢门而入,却只看到一屋子狼藉。
两个儿子素来不合,而且小的那个总是吃亏,他心中一清二楚。不过既然陆漾还有能耐四处乱跑,看来这次伤得不重。
他放下心来,一扭头,对着后头跟过来的众将军大兵们吼道:“热闹看完了没有?看完了就回去给我跑负重三十里!”
顿时哀鸣一片,陆彻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再加十公里!不跑完不许吃饭!”
他带着一群兵浩浩荡荡又回到练武场,没有刻意去令人把陆漾揪过来出操。
被大哥欺负了,今天就放他一马吧……
陆漾也没有老老实实去出操的打算。此时此刻,他正蹲在后花园的水池边发呆。
说他发呆也不尽正确,因为他有很明确地在想事情——想五千年前这儿曾发生过的事情。
在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自己的启蒙恩师,开始学习法术,并且凭依那粗浅的法术在兵变之夜侥幸逃脱大难,从人入魔,一步步走上杀伐逆天之路。
可以说,这儿就是故事的发源地,是他后来被尊为“真界第一人”的起始点,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相信命运的地方。
他盯着水池中的太阳倒影估算时间,又呆了足足半个钟头,才听到他思念至极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哎呀小心!底下那孩子,小心——”
他强忍着笑,装出愕然的样子慌里慌张抬头,只见一团旋转的青色云朵呼啸着从他身边飞过。劲风扑面,束发玉环发出啪的清脆一声响,发髻崩了。
长发随风翻卷,陆漾猝然起身,笨拙地甩动双臂,试图维持住自身的平衡。奈何蹲了太长时间,那青云过去时带起的风又格外猛烈,他在摇摇晃晃五六下之后,终于立足不稳,扑通斜栽进了面前的水池里。
清冷的水波立刻就淹没了他。
落在池子边的青衣人踉踉跄跄着地,气都没有顾得喘上一口,便迅速扑过来,拼命伸长手臂喝道:“喂!抓住我!”
水池足有五六丈深浅,莫说陆漾斜着倒进去,就是直挺挺地站在里头,也够不着那看似近在咫尺的水面。他也不挣扎,只是遥遥向岸上那人伸出手,无声地从嘴巴里吐出一连串的泡泡。
“……”
岸上青衣人微微一怔,接着甩掉外衣,踢掉靴子,以一个绝对称不上优雅的姿势纵身入水,飞快地向陆漾游过来。
喂喂,亲爱的师尊,你是会法术的好么?居然还亲自跳下来救我……
陆漾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看着那人愈来愈近,近到一定距离之后,他故意深深吸气,呛了一大口水,成功地在青衣人抓住他之前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太阳已有些偏西。
陆漾眯着眼估算了一下,他比上辈子多昏迷了将近一个时辰,看来这回的身体要比上次的虚弱许多。
喉咙里隐隐发疼,陆漾咳嗽着呛出几口池水,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可算是醒了……”那人探身过来摸摸他的额头,如释重负般笑道,“若你一睡不醒,说不得我这条老命便得交给陆彻那凶人,后果堪忧啊!”
陆漾挥开那只相当温暖的手掌,撑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和记忆中的一样,那人又把自己藏到了祠堂后面。旁边一株粗大的海棠艳红如云,树下有人身披青衫,正小心翼翼地蹙眉打量着自己。
☆、第6章 魔头年少:师尊(下)
是云棠。
云棠,蓬莱仙境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已达炼神还虚的巅峰境界,在整个真界都享有威名。此人修行四百年便悟道于月食之夜,凝道心曰“众星无月”,是一等一的天才人物。
现在这家伙从大东边的蓬莱一直跑到了内陆,似乎是因为陆彻挖到了什么宝贝,要和他这昔日好友共同参详——也就是做笔交易。
陆漾知道那宝贝是洗心石,也知道交易的最终结果是自家老爹奉上石头,云棠大仙人则收了自己做徒弟。自己当年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云棠去蓬莱十日游,屡屡闯荡险地,被云棠救了不下十五次,而且次次都是伤筋动骨的救命之恩……
所以说,这世间除了陆家一家人和一营兵之外,对陆漾最好的就是他的这位便宜师父了。后来陆漾入了魔道,天下群起而攻之,唯有云棠一口一个“漾儿”的喊他,坚决拒绝和他动手。
而这位天才修者的最后结局则略微有些悲壮。他在徒儿和天下正道之间徘徊摇摆,劳心劳力,两方还都不讨好——那时的陆漾完全不领他的情,这让云棠身心俱疲,坚持了两千多年之后,他终是不堪重负,选择了自杀殉道。
直到云棠的死讯传来,陆漾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失去了最后一位真心爱他的人。
他在云棠的墓前跪了七天七夜,不住地诉说自己的道歉和悔恨,却终是换不回逝去的生命,甚至换不来天下人对他的哪怕一点点好感。
自己逼死了师父,还在那儿假惺惺地大放厥词!真的痛心悔悟的话,怎么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时陆漾在墓前以头抢地,嘶声悲鸣着直至喉咙嘶哑,话不成句,痛苦得想满地打滚,却也没能流出来一滴眼泪。
后来,他脱掉了自己的白色衣袍,换上了云棠最喜欢的青衣,余生只穿青衣。
而现在——
他看着活生生的师父大人,明明是想笑的,却眼角发烫,鼻头发酸,恐怕笑的同时就要捎带下来几滴英雄泪;而若想不哭的话,他便只能僵着肌肉板着面孔,自也笑不出来了。
云棠却误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又探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温柔地放缓了声音:“能看见么?能听见我说话么?哪里痛?还是恶心?”
陆漾再忍耐不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云棠“哟”了一声,讶道:“怎么啦?”
“你——”明明有一肚子煽情的话想倾诉,陆漾张开嘴巴,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指责,“——把我撞到了池子里。”
云棠张口结舌,俊秀的脸有些发红:“呃,来得快了,一时没掌控好力度……”
“我不会水,差点儿就死了。”
“哎呀,怎么会呢?有我堂堂掌道高手在此……”
“你怎么赔我?”
“诶?”
陆漾拽着他上辈子逼死的师父的袖子,恶狠狠道:“你怎么赔我?!”
云棠看他气色不对,刚苏醒就要闹脾气,搞不好会再去半条命,而且还会惊动陆家人——准确地说,是惊动陆家的陆彻大元帅,让他不好收拾,便赶紧小声哄道:“行行行,我赔我赔。你要什么?”
“你有什么?”
云棠面露难色:“我刚刚长途跋涉而来,小杂物倒是一个也没了,剑是认了主的,又不能送给你……”
“长途跋涉?”陆漾明知故问,“我看到你从天上飞下来,飞得特别快——你是仙人吧?还是很厉害的那种,对不对?”
云棠的确是很厉害的那种,但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自我吹嘘,只红了脸道:“气运不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