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这时候一点儿都不气了,听到有故事,眉毛嘴角早就弯了起来。陆漾稍微吊她胃口一下,她便津津有味地催他讲:“怎么着了呢?”
“陆漾你要是敢说——”床上的宁十九扯着嗓子一声大吼,“——老子和你没完!”
“他还敢自称老子哩。”陆灵又是鄙夷,又是同情,踮着小脚走到宁十九的床前,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淤青和浮肿,嘟起嘴巴,“明明被痛揍了一顿。”
宁十九瞬间黑了脸,于是那张被枪杆抽了无数次的面孔变得愈发狰狞可怖,吓得小姑娘赶紧收回了自己的手。
今天宁十九不去练武场,陆漾便得乖乖去出操。他好容易哄走了牛皮糖似的小姑娘,回来收了手里的花绳,磨了一会儿自己的刀,听到宁十九闷闷不乐起身,回头一瞅,忍笑道:“贼老天,想不到你竟如此弱。”
宁十九摸摸自己的脸颊:“应该说你那凡人老爹强得离谱……另外,我不是天道。”
“凡人再强,也伤不了高来高去的神仙鬼怪,说到底,还是你现在修为太差的缘故。”陆漾眼睛毒辣得很,一针见血地说,“最多不过炼精化气阶段。我打你不过,但当可与你同归于尽。”
宁十九闷声不吭。
陆漾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摇了摇头,拿出另外一把短剑开始擦拭。
好一会儿,宁十九才咬牙切齿道:“我有道境。”
“你还有神识。”陆漾嘿然一笑,回头拿刀作枪胡乱甩了个花式,对着宁十九洋洋得意道,“但是你知道我爹的枪术叫做什么吗?乱法!号称连某些法则都能乱的枪术,你那些管什么用?只要你不用法术,在我爹面前和普通人就没啥两样,他保管揍你和玩儿似的。”
“乱法则?”宁十九不信,“一介凡人?”
“我爹可不是普通的凡人。”陆漾反驳道,“他是天下第一铁骑陆家军的统帅,论单打独斗的功夫,他可曾创造过十年无败绩的神话呢。”
“什么第一无敌的,我看那不是神话,而是笑话吧。”宁十九抽了抽嘴角,从发丝到脚后跟的每一个线条都显示他绝不相信,“吹嘘自家老子好玩么?”
“他把你痛揍一顿可是事实,我哪有吹嘘?”陆漾凉凉地扫他一眼,道,“你这呆瓜脸,输都输不起,还要恼羞成怒,拒绝承认对手的强大和自身的弱小,可见是个脓包。”
突然又多出了一个绰号,外加被狠狠挖苦一番,宁十九简直忍无可忍,立刻拍床而起,咣的摔了屋子的门扉,扬长而去。
在陆家府邸和大军营之间来回晃荡了一会儿,宁十九被早起的行人不住行注目礼,实在熬不住,又落荒而逃到陆漾的小屋门口,正听见屋子里传来啪的清脆一声,似乎有人被扇了一记耳光。
他也没怎么吃惊,认为是老魔头被他占了床摔了门之后脾气大坏,终于不再假装善良人士,魔性复发,逮着侍女仆从在大发淫威,便酝酿了一肚子呵斥加劝改话语,推门而入:“老魔!倚强凌弱……”
结果他差点儿没咬掉自己的舌头。
屋里的确是一位姓陆的在甩手,脸色青白不定,眼角发狠,似是准备给跪在地上之人再来一巴掌。然而那并不是陆漾老魔头,而是老魔头的亲大哥陆济,陆家的另一位少主——准确地说,是少爷。
宁十九在去府外酒馆里把烂醉如泥的陆漾扛回来时,曾被人拽着躲在树丛阴影后面,避开了某位华服公子哥儿。拉他的大兵也喝多了酒,口风不严,指着那公子哥儿,向他灌了好多陆家主子们的八卦琐事。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记住了陆济的名字,也记住了大兵对那位的八字评语——
喜怒无常,六亲不认。
喜怒无常或未可知,六亲不认看来的确不假——因为跪在地上挨巴掌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大少爷的亲弟弟,陆漾老魔头是也。
宁十九看过去时,陆漾恰好也听见了门声,抬头去看他,两人目光接触,宁十九心中一紧,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说完他就对自己的瞎操心而有些后悔。陆漾何等人物,天雷罡风加身都面不改色,流血受伤比吃饭还常见,哪里会因一个凡人的一个巴掌而出了什么事情?
然而陆漾别过眼睛,刚才还趾高气昂、志得意满的人,现在跪伏在地,轻声细语,低不可闻:“我没事。”
宁十九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陆老魔难得精神萎顿,蜷成一团作可怜状,却还是被陆济拽着头发逼他抬头,随后,第二个巴掌便清晰无比地印上了他的左边脸颊。
宁十九又惊又怒,大喝一声:“大胆!你做什么——”
“你才大胆!”陆济回身,扯着陆漾一步迈到宁十九身前,厉声道,“区区野种的杂兵,也敢这么和我说话!”
陆大少爷今年二十岁,是陆彻和已经病逝的前陆夫人所出,算起来应是陆彻的第一顺位接班人,陆家军的少主,最起码也该是一位将军。然而据宁十九这几天观察所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至于容貌,此人和少年时期的陆漾大是不同,国字脸,一字眉,身形高大威猛,对着同样是少年模样的宁十九,不免有着相当大的身高差距。宁十九天天居高临下看着陆漾,这时候终于被别人居高临下看了一次。
☆、第5章 魔头年少:师尊(上)
但宁十九何等坏脾气之人,就是被又高又壮的大少爷用杀人般的目光逼着,也能仰着头黑着脸爆吼回去:“怎么不敢?你不过一个没有军阶的大少爷,竟辱骂御封将军!以下犯上,是要造反么?!”
这话说得于理再正确不过。因为陆家的这位大少爷虽然体格出众,又是长子,却至今未曾谋得陆家军中的一官半职,还给剥夺了继承权,也就是所谓的“少主”称号。故而硬算起来的话,他的确算是平民身份,比宁十九这几个月混出来的二等兵都要低一级,比陆漾那国主册封的“清安将军”更是不知道低到哪儿去了。说他以下犯上,倒也无甚错误。
但是这种太过有道理的话在现实中并不能让人买账,而搁在陆家兄弟这儿,就更是一团浆糊,混沌不清了。
这时候的陆济先是被自己让一个兵喷着唾沫骂这种事情惊得呆了一下,接着迅速回过神来,一把将陆漾掼在地上,回头斜觑着宁十九,上下逡巡着他的脸部构造,似乎在思忖该从何处扇上一巴掌,嘴里冷笑道:“好个尖牙利齿、胆大包天的兔崽子!知道我是谁么?”
“整个陆家军营,除了女眷孩童,唯一无军阶军功的人还能是谁?废物大少爷之名,便是宁某初来乍到,地位卑微,却也如雷贯耳,岂能不知!”
宁十九毫不客气地怒呛回去,呛得陆漾连连咳嗽,也呛得陆济面上一片铁青,想要大声吼回去,可嘴皮子气得上下左右胡乱打颤,一时竟说不出话。
宁十九不依不饶,乘胜追击:“大少爷在军阶上地位低无可低,奈何是大帅的亲身儿子,走到外面别人好歹会赏你几分薄面,叫你一声少爷。但少爷终究是和少主不同的!你敢在这里扇你弟弟耳光,当个威风八面的大哥,那是我家将军让着你,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事喊出去,看你这个大少爷会不会被小少爷的兵给揍成狗!什么纯种野种,这地位搁在那儿,明眼人一眼就知道谁是正宗,谁又是没用的垃圾!”
吼完这一大段话,宁十九心下一片舒坦,觉得自己这几天的憋闷感觉一扫而空,天地都变得开阔清新起来。
然而等他回过神,再去看陆漾,指望着那位给他一个感激涕零的眼神时,他却看到了老魔头有些灰白的脸色,似是比他刚进门时更难看了几分。
陆济这时也不管宁十九了,回头盯着陆漾,又像冷笑,又像逼问一般地说:“这就是你心里的真正想法?”
陆漾连忙道:“当然不是——”
“表面上装出听我话、害怕我、讨我欢心的模样,其实心里就觉得我是个废物垃圾,是不是?”
“怎么可能——”
“你是少主,我是少爷,这里的兵都听你的,你就那么得意地看着我落魄,是不是?”
“绝对没有——”
“别忘了你的身份!”陆济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老头子瞎了眼蒙了心,我可没有!我可清楚地知道你呢!野种!”
陆漾再说不出话来,只跪在地上垂着头,轻轻一声叹息。
屋子的门在一个时辰之内被第二次摔得咣当作响。陆济踢翻了椅子,掀了床,摔门而去,在外头一路踢碎花瓶镜子等杂物若干,引得人频频探头斥责,见是他之后,又都偃旗息鼓,闷闷避开。有些机灵的见事不对,悄悄地奔到隔壁的大军营里向陆彻汇报去了。
宁十九瞅瞅陆漾脸色,明白自己似是说错了话,却不明自己错在了何处,更没有道歉哄人的习惯,只得沉下脸来,闷不吭声地把椅子扶正,一屁股坐上去,等着陆漾开口。
陆漾慢吞吞直起身子,摸摸自己脸上的掌痕,叹了一声:“毕竟是我大哥。”
宁十九把这句话咀嚼了一会儿,问道:“你这可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