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视线交缠良久,陆漾脸上潮红起了又褪,褪了复起,呼吸也在急促和平缓之中来回浮沉。然而最后先败下阵来、扭转视线的,却是武缜。
“庆幸吧,我现在不会杀你,也不会再发动这个毒,因为你——还小!”
他恨恨地啐了一口,带着三分不甘、七分怜惜地低头去打量陆漾十二岁的身躯。
先看到的自然是被他扯松了的领口,白衣衬子之间,陆漾肌肤细腻紧致,光洁如玉,奈何稚嫩得过了头,显出几分少年人未经风霜的脆弱出来。
武缜自己也是一样。
“要是再过十年……哼,只要再过十年!”
他想着十年之后彻底发动“终不悔”的场景,从发丝到脚趾都在兴奋地颤抖。好容易压制住这份强烈的战栗感觉,武缜跪坐到陆漾侧边,长长长长地吸气吐气,伸出手指,开始描摹着对方身体外围的每一根线条。
陆漾想挣扎逃开,却让身体里的锁链拉扯出无可抵御的痛楚,遽然咬牙不动。鲜血浸透了白衣,他的体力似乎也随着血液一同流逝掉了。
武缜咧开嘴:“师兄,你很难过?”
陆漾侧头不语,武缜便自顾自地续道:“那我就给师兄说个故事,让你快乐一点儿,怎么样?”
陆漾冷然保持着沉默,毫不领情。
但武缜本也不指望陆漾真的“快乐”——那人到现在还没有挣扎或是自杀,无非就是如他所言,在等一个让他能“死个明白”的答案。其余武缜所说的话,他大概都当了放屁来听。
武缜无所谓。他只是想说上一说,憋了那么多年,心里一堆莫名其妙的情绪实在是不吐不快。至于陆漾听不听得进去——他还有手堵住耳朵不成?
于是武缜便开始讲述。
☆、第44章 天劫之劫:同魂
“从哪儿讲起好呢……嗯,就从几千年前, 故事的主人公都还年幼的时候开始吧。”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 海上有座山, 山上有个修者。那修者不过十几岁年纪, 因为家庭缘故, 一直阴沉着脸,隐藏着内心,害怕和外人接触。为了逃离那个给他带来巨大伤痛的家, 他一个人千里迢迢, 来到了一个仙家小岛, 来到了那座山上。”
“在那儿, 到处都是高来高去的神仙, 谁都不会管他,谁都不会多看他一眼。这让那个修者很轻松, 也很满足。”
“可是有一天,他的山上却突然来了一位同龄人。那人是为了躲避他师父的责罚, 偷偷跑到小修者的山上来的。他央求小修者帮他躲起来, 帮他在师父面前说谎,把他的师父骗走。”
“小修者本来不想答应, 却在看到那人又是焦虑又是愉悦的笑容之后, 忽然就答应了。因为他从不知道, 一个人的表情居然会同时出现冰与火,会如此两极分化,又和谐统一。”
“他觉得那个人十分有趣。”
“后来呢, 他请那人吃柿子,展示他的收藏,表演刻画阵符、调制毒/药的全过程。那人一直大睁着眼睛,赞不绝口。从来没被人夸奖过的小修者,在听到那铺天盖地的称赞时,又惊又喜,感动万分,几乎涕泪横流,失态当场。”
“再后来,那人终究被他师父发现,提着耳朵揪下了山。唉,小修者又变成了一个人,没有人来管他,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很轻松,却不再满足。”
“形单影只,独占山头,随心所欲下毒解毒,竟是那么孤独又悲哀的一件事。小修者从不知道,他居然也会有害怕寂静和自由的时候。”
“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他终于把这次萍水相逢、这回给心绪烦乱遗忘掉,重新变回孤僻内敛的坏孩子。但是,那人却又来了!”
“他说他想念这儿好吃的柿子,也想念可爱又可怜的师弟,便顺路过来瞧瞧。”
“被人记住、被人惦念的感觉太过强大,一瞬间就淹没了小修者的理智。他控制不住地画了个阵符,困住了休息完想要飞走的来者。”
“一个柿子林,那人在里头,小修者在外头,二人从天黑滞留到天明,又从天明徘徊到天黑,三天三夜,都不曾离开半步。那人用尽了各种办法,却破不开法阵,飞离不了地面,最后放声大骂,边骂边笑。”
“嚯!你可不知那笑容!”
“那笑容是小修者这辈子见过的最复杂的表情,没有之一!他可以解读绝世法阵,可以调制一流神药,剖析事物的能力举世罕有,却偏偏看不懂那人的一个笑。”
“漾师兄,你说说看,那人在那种情况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的笑里藏了什么?并不是欢乐、痛苦、焦躁、愤怒、冰寒,或者——全都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一个小小的被师父宠着的无忧无虑的少年,为什么会露出天下负我的恨极了的笑?”
武缜说着,想着,忆着,噗的一下,也跟着怪笑起来。
恍惚间,眼前场景缓缓褪去,周遭忽而一片橘红。武缜怔怔地看着柿子树下大笑的少年陆漾,眼神迷醉,如饮鸩毒。
……
“五百年过去了。”
“七百年过去了。”
“一千年过去了。”
“小修者一点一点地解析阵符、药剂、法诀、人心,除了在最后一项上遇了点儿挫折之外,竟是一路通畅,日进千里。世间万物在他眼前褪去神秘之纱,变得浅显而乏味,无聊透顶。”
“而在这一千年中,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叛出宗门,成为了魔修。那人在昆仑仙境顶着数名宗师和天君的威压,以摧枯拉朽之姿横扫外院,手上一天就多了一百多条人命——呵,一战而天下惊,不外如是!”
“接着,那人大张旗鼓地高调东上,走了一路,便让敌人和自己的鲜血在身后也流了一路。挡者必死,且死无全尸。”
“这种满手血腥的大魔头,偏偏还和宗门、还和小修者保留着通信。在信里头,他言语柔和,笔调温婉,甚至——甚至还教小修者做人处事的道理!像什么尊敬师长,友爱同门,戒心气浮躁,守自我本心……哈哈,你说,这人究竟是迂腐呐,还是虚伪?”
武缜粗声粗气地大笑两声。陆漾被迫听了半天废话,终于被他这完全不像故事的故事给弄得乏了,叹道:“是有病。”
“可不就是有病!”
武缜抚掌赞叹,又凑过去捏住陆漾的脸颊,强硬地把他的脸扭过来,二人再次双目相对。
“你也知道你有病?”
“……”
武缜松开手,想要嘲笑陆漾逃避一样的沉默,却不知为什么,忽的就失了愉悦的感觉,笑容便再挤不出来。
“刑也上了,故事也讲了,那就进入正题吧。”他嘟囔了一句,瞥陆漾一眼,“师兄,你不想要答案么,我这便给你!”
“想那日,你杀死了我。可惜,过往的千年给了我太多机会,足够我化不可能为可能,从你这号称‘跗骨索命,不死不休’的陆大魔头手里活下来。”
陆漾神色一动,眼珠稍稍转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看向武缜,又忍着没看。
武缜便笑:“哈,是了,真界能假死的法门何其多也,这答案太土,你瞧不上,是不是?”
陆漾没有回答。
“可是你当日就没一一排除过?你就那么单纯白痴,认为我的尸体躺在你眼前,就是真的死绝了?不会吧,你要是不鞭个尸、挫个骨什么的,就枉费我那么多年对你的人性剖析,也辜负我对你的殷殷期望啦!”
“对吧,你果然那么做了,对吧?那么你告诉我,师兄,你都用了哪些法子,来证明我死透了,不会再活回来了呢?”
陆漾垂着头,因武缜在他身上胡乱戳弄而微微战栗着,轻轻吐气道:“……二十七种。”
武缜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你倒是瞧得起我!”
不过眨眼间,他咧开嘴,笑出无限的森冷与得意:
“我都不用亲眼去看,就能猜出你把我的尸体给弄成了什么样……说真的,在肉身消亡、法力丧尽的一千多年里,我躲在最阴暗的山洞中,无数次想着重逢之后,我要如何如何把这些痛苦全都返还到你身上!不,十倍,二十倍的还给你!我就是在想着折磨你、羞辱你、蹂/躏你的过程中,才艰难地熬过那些年的……”
他忽然合身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了陆漾。
于是那些锁链齐齐而动,撕裂了陆漾更多的血肉。
在一声嘶哑凄厉的惨叫中,陆漾手足抽搐,已在刹那间疼得晕死过去,又生生再转醒回来。
可就是这样灵气被封、疯狂出血,他却一直吊着一口气,不说气若游丝,连持续一息以上的昏迷都没有。
此时此刻,他的脑袋靠在武缜瘦削的肩头,呛咳出几口血沫,居然慢悠悠清明了目光,眸子里并未现出一点儿重伤虚弱的昏沉和混沌。
所以,他能清楚地观察外界事物,也能一丝不落地体会体内的痛楚。
武缜在他耳边悄声说:“就是这样,你明白了吗,亲爱的漾师兄?”
陆漾闭口不言,武缜已自行答道:“没错,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了,如果我一时下手太重,把你玩坏了怎么办?你忍不住疼痛或者耻辱,直接一闭眼,晕倒或者自杀,我的乐趣不就没有了吗?所以我就研究出了一种蛊,你也许曾听说过的,叫做‘双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