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十九恶意满满地想,搞不好陆漾这家伙是那种几百年长一岁的迟钝型妖怪,五千岁时的心境和人类的少年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才如此契合这重回十二岁的身体吧?
他到底偷偷用法术把陆漾的头发烘干了,还美其名曰:湿发睡觉有伤天和,不妥,不妥。
不知多少个时辰,窗外雨声渐渐微弱了下去。
陆漾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醒过来,眯着眼看宁十九:“你在这儿做什么?”
宁十九答:“没有地方可睡,站着消遣时间罢了。没做什么。”
“噢。”陆漾扯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微笑,嘟囔道,“……杀了。”
宁十九没有听清:“嗯?”
“短耳狐啊。”陆漾又翻了个身,背对着宁十九,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去杀,你不是很有空么。”
“现在是半夜……”
“反正你也不睡觉。”
“是没有地方可睡!”宁十九大怒咆哮。
“噢。”陆漾便慢慢扶着脑袋坐起来,摇晃着身躯,点点身边的床,“那你过来睡吧,我去杀。”
“休想!”宁十九一巴掌把他按了下去,想想仍不放心,凝灵气作弦线,将陆漾手足都牢牢绑了起来。
陆漾也不挣扎,顺势躺倒,很愉快地一歪头,似乎又睡着了。
“……”
宁十九莫可奈何,指着陆老魔的鼻子痛骂了几句,推开门扉,望一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雾,再望一望屋里酣睡的人,只能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
然后轻轻关上了屋门。
“小孩子嘛,让一让也没什么。”宁十九这么想着,忽然惊道,“等等——我为什么要让他?我是他的劫,又不是他爹!”
他一边用神识搜索着被陆漾盯住的狐狸,一边衡量着监护人和天劫之间的异同点。而等他发现目标、随手丢了一个煞雷过去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结论。
监护人要监护小孩子健康成长,天劫要督促修者不违背天地正道,这两者形式不同,实质却相差仿佛。若被天劫督促的修者同时也是一个小孩子,那天劫和监护者也就形成了和谐的统一,无所谓要分得十分明确了……
中了一记劫雷的短耳狐从睡眠中惊醒。望见浑身电光闪烁的宁十九,它先是一怔,接着便蜷缩身躯,一个劲哀鸣起来。
“见鬼!”宁十九狠狠啐了一口,却不是骂狐狸,而是骂陆漾,“陆老魔算哪门子的小孩儿?那厮就算又好看又幼稚又自私又愚蠢,也是不折不扣的喜欢杀人的老魔头!”
他喘了一口气,紧跟着才开始骂那只狐狸:“行了,你那无辜不装也罢,我可知道你原来干过的好事。经常下山去吸人魂魄,是不是?变成女人去勾引别的山上的修者,有没有?哼,活到今天算你走运,活不过明天也是你罪有应得!”
话音甫落,他身上电光更盛,凛然不可侵犯的天道之威向四周席卷而去,草木静歇,虫鸟敛声。宁十九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死死锁定了对面那惶急的妖兽。
他心里也对短耳狐怀着杀心。和陆漾不同,陆漾斩杀妖兽是表象,喝其鲜血以壮大自身才是追求,为的是一己私欲;而宁十九是明明白白知晓了对面那妖兽的罪孽,真正以“除魔卫道”之名下手的,为的是天下苍生。
二者殊途同归,但追本溯源,却迥然相异。所以一者为魔,一者为天道,泾渭分明,绝不混淆。
可是义正词严吼了几句之后,宁十九竟有些心发慌。
他看着狐狸又抗了几记劫雷,终于孤注一掷般向自己露出了獠牙,忖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来杀它的?”
为了正道?
还是为了陆漾?
他肯定希望是前者,然而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提醒他:如果不是为了那人,你真的会来这儿么?
答案是——不会。
宁十九虽仅为天道的一个分支,却也足以俯瞰芸芸众生,实在犯不着为了护天道而专程来杀一个万年小妖。
所以他是为了陆漾而来的。
他不再是一身正气的卫道士,他是替陆漾背负杀孽的人,是取代了陆漾,即将向蓬莱、向红尘、向整个真界宣战的新晋魔头。
这么做,也许天道正统会很生气——不,是一定会很生气。
宁十九看着自己手里吞吐的电光,又瞥了一眼凶相毕露、挣扎求生的狐狸,忽然微微笑将起来。
天道正统把陆漾交给了他,现在他宁十九才是陆漾的天劫。只有他,才对陆漾的未来有着全部的发言权和决定权。在这件事情上,任何人——包括天道正统——都没有置喙的权利。
“只要他能改邪归正——”他慢慢迈步,手掌扫过,狐狸身上鲜血迸发,雪白的皮毛被染成了惨烈的黑红色。但宁十九犹未停手,凝劫雷电光为长/枪,徐徐地、稳稳地扎向短耳狐的喉咙,“我只要他能改邪归正。”
不是每个面对天劫的人都如陆漾那般还能有反击的余力。这只短耳狐不过是最正常的妖兽,修为大概在二阶巅峰徘徊,对上宁十九,根本就没可能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枪尖在狐狸的脖颈处轰然炸开。刹那狂野的电闪雷鸣过后,短耳狐已是骨肉碎裂,死无全尸。
当初陆漾还要拼死苦战,而宁十九这回全程在压着对手打,须臾即分出了死生胜负。
他垂头看了看溅了三幽山谷整个谷口的淋漓鲜血,洒然一笑:“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别无所惧。”
他一挥手,火舌从他掌心喷吐而出,瞬间就将所有的血液燃烧殆尽,也将一个万年妖兽存在的痕迹彻底抹消。
☆、第33章 杀剑断芒:露馅
宁十九回到山顶小院子时,东方云下正染了第一抹红。陆漾坐在石桌旁摆弄着几枚玉简, 见他回来了, 粲然一笑:“血呢?”
宁十九冷着脸甩给他几个小玉瓶, 抬起下巴:“省着点儿喝。”
“嗯, 这是大宁你辛苦赚回来的, 我自然珍惜。”陆漾随手敲碎了一个瓶子的颈部,咕嘟咕嘟把里面的血都喝了下去,喝完之后, 甚是惊讶地张大眼睛, “嚯, 好纯粹的灵气——等等!”
他咂咂嘴, 疑道:“这不是短耳狐的血吧?”
宁十九淡然地点点头, 走到他对面也坐了下来,抬眼去看东方的日出:“是啊, 那是我的血。”
陆漾愕然了好一会儿,接着咬牙切齿, 想把剩下的所有瓶子都扔到地上去, 略一犹豫,却扔到了宁十九的脸上:“老子要你的血作甚!”
宁十九把手往空中一招, 收回了所有的小瓶, 又在桌子上一抹, 瓶子便整齐地立在了桌子上:“那你要短耳狐的血做什么?”
他望着陆漾,依旧是淡然平静的口吻:“不管做什么,我的血都比一个畜牲的要好, 不是吗?”
“……”
陆漾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一脸惊悚地看了宁十九足足一炷香工夫,这才噗嗤一笑,把桌子上的小瓶子又揽回自己怀里,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胡说,明明是你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宁十九看见陆漾眼中满满的疑问,摇头道,“你要问我原因?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变坏而已。”
陆漾完全不信地哼了一声,支着下巴嘟着嘴,转移话题道:“我早晨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起来了。”
宁十九挤出惊讶又愤怒的表情:“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和能耐?”
“不晓得,不过待找到那个家伙,我定要把他剥皮抽筋,吊起来打。”陆漾装模作样地对正主恐吓了一句,接着笑吟吟地扭头望着东方,看一轮日头费力地爬过山岗,把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朵染得醉红,忽然一痴,下意识就念道:“河山万里风华改,不变云中尽棠色。”
宁十九顿时满心不是滋味,脸色也沉沉地黑了下来,恶声恶气道:“别拽文字。”
“嘁,粗鄙之人。”
陆漾嫌弃了一句,接着闭上嘴巴,失神一般地静静看着红云,把宁十九完全晾在了一边。
宁十九怒极,心道:“老子在外头淋了半夜的雨,还放了半身的血,这样都比不过你那便宜师父?”
和云棠作比较毫无道理,宁十九自知这飞醋吃得只会引人发笑,便强忍着不爆发出来,反反复复给自己念静心咒。然而这静心咒平时管用,可一旦人思绪纷繁、需要它压一压心魔之时,它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
宁十九念了半天,最后越念越窝火,狠狠一砸桌子:“血还我!”
陆漾被他的动作和怒吼惊得一跳,而对方说的内容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什么?”
“……”宁十九几乎要红透了老脸,赶紧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没什么,魔怔了。”
陆漾却不这么认为,他把装着宁十九鲜血的瓶子从怀里掏出来,顿了一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古来如此。”
砰的一声,他把瓶子用力摔到地上,看鲜血横流,灵气四溢,心疼之余,却雄赳赳气昂昂地宣布:“老子才不要你的人情!”
宁十九刚按捺住的怒火蹭的一下蹿得更高,怒极拍案而起:“可笑!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假装自己不欠我人情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