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渐渐收了笑容,也放慢了动作,慢慢张大嘴,就和陆漾一样,把一个字当成一句话来说:
“你说的那种力量,也在我身上盘桓着,你现在才发觉,而我知道得要比你提前很久。在我十岁那年,我读到了你过去的故事,不知为何,还很幼小的我,忽的便对素未谋面的你,产生了堪比杀父夺妻的仇恨。后来我一点一滴慢慢了解你,逐渐能找出一堆正义凛然的理由名正言顺地布局做谋杀,但我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我对你的恨意是莫名其妙,而且不受控制的。那是某种力量强加给我的意念,它会导致某种‘结果’,你说得没错,那东西设置好了结局,硬逼着我去杀你,不惜一起代价地去毁掉你。你把它命名为‘结果’,而我一直叫它:‘宿命’。
“‘宿命’让我杀你,但辛苦布局九千年,临近战场,那东西又逼着我过来这边,逼着我散去杀意,只留下能杀死地上那一群人的力道。可本座为什么要那么老实地听话杀人?今儿要死的话,死你一个坑害真界的怪物就行了,别的人随他去,就当给我给裳儿攒阴德罢。可是,我对你提不起真正的杀意啊……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陆漾?”
他这段话说得太慢太久,宁十九只听得毛骨悚然。他扭回头望向陆漾,看见对方点头之后那比方才更苍白了几分的脸色,便赶紧后撤一步,犹豫了一下,终是把人抱进了怀里。
陆漾明白,宁十九又何尝不明白?
那突然冒出的、能左右陆漾与龙月这两位绝世猛人的狗屁“宿命”是要龙月把仇恨转嫁到蓬莱众人头上,拐弯抹角地逼着他不去与陆漾对拼,而是干掉云棠他们。
云棠死了之后,或许陆漾能在狂怒之下杀了龙月,但更多的结果是陆漾杀不死他,两人同时存活下来。日后的局面就可以想象了,如此两个大魔头在真界争斗不休,世人哪还有安宁的一天?
宁十九想起来某一个轮回,陆漾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状如疯魔;还有一个轮回,陆漾甘愿被昏庸的国君赐死,竟愚忠到不加抵抗;还有一次,陆漾因为凤凰的一个托付,守着别人的剑守到死亡;还有一次,陆漾竟在平静地过了半辈子之后,突兀地刎颈自杀……这些事情现在的陆漾绝对干不出来,宁十九曾想,也许那些陆漾,和这个陆漾不一样。
但日后要看这一世,或许便是陆漾挣扎来挣扎去,却总是迎来亲友死在面前的一幕,然后悲愤欲绝,立誓入魔。他一定要经历这番痛苦,因为这是“结果”,这是“宿命”。
原来,所有行走世间的陆漾,都不是自由的。
他们在探索着什么,因为有固定的问题,所以便有固定的答案,因为有明确的目标,所以便有不容更改的路径。他们根本就没有独立地、畅快地活过,所有的力量、手腕、智谋、心计,都在那既定的“结果”与“宿命”面前搁浅。
就像他必须杀人、必须去死、必须守着剑一样,这一世,他必须入魔。
是国君所逼,还是龙月所逼,或是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所逼,还是……他自己所逼?
宁十九温柔地撩开陆漾额前的碎发,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他本人十分不搭的、极端柔情的眼睛。
“你在寻求什么?”他轻轻问,“执掌着天地法则之剑、履行着世间均衡之道的你,这辈子,又向宿命索求了什么,让它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陆漾瞬间就想明白了关于自身的特殊情况,他迟疑了一下,同样轻轻说:“我不想陆家覆亡,我不想师尊他们死。”
“这是……”龙月微微变了脸色,似乎是想笑,又似乎在叹气,“爱?!”
宁十九看了他一眼,倒是货真价实地叹了口气:“均衡啊均衡,当然不是一种东西……我估摸着,我家的这位这辈子的任务目标是‘爱与恨’。”
“‘爱’和‘恨’?怪不得我一定要来这个院子,这些人想必是你们两个怪物非常珍惜和喜欢的亲人朋友吧?”龙月依旧沉着脸,说了这么多,虽然用以字代句的法子欺瞒了感知,隔绝了那逼着他转向某个方向的恐怖力量,可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平地忽起阴风,本来宁静肃杀的小院,蓦然多了中人欲呕的血腥气。
轰的雷霆霹雳之音在半空炸响,巨响声中,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蓬莱诸人眨眼时间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血海蔓延,血雨纷飞,碎骨和肉沫狂喷了一整个院子,刹那地狱形成。
“谁他妈动的手!”龙月的气机笼罩全场,他率先发现了异变,不由得悚然而惊,怒发冲冠,“怎么回事?!本座尚未杀人!十九劫,是你?!”
然而鲜血,从他指尖缓缓低了下来,一滴,两滴……无穷无尽。
宁十九摇摇头,变了脸色。
龙月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也扭曲了表情。
陆漾先是手足僵硬,两眼发呆,接着便一点一点红了眼眶,粗重了呼吸。他嘶哑着说:“龙大人?”
“不是我!”
“那是谁?”陆漾挣开宁十九的怀抱,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扑倒在云棠方才所在的位置,声嘶力竭地叫道,“那是谁?!我师父呢?!师兄呢?!师姐呢?!花精呢?!他们都去哪儿了?!谁干的?龙大人,魔主大人,你告诉我,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他,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古今万年,寰宇千里,真界似乎毫无变化,只是那么几个人,莫名其妙地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
龙月没有动手,陆漾和宁十九也没有动手,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残忍而强硬地搞出这种事的,唯有那个似有还无、只存在于猜测中的力量了。
这算是什么?宿命吗?报应吗?威胁吗?震慑吗?某种前路的指示吗?
很远很远的地方,陆家众人又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陆漾跪倒在血水之中,垂着头颅,在浑浊的液体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面目扭曲、涕泪滂沱的模糊倒影。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旋又哆哆嗦嗦地睁开。
很快,就有透明的水滴跌落进了血泊之中。
陆漾茫然而痴迷地看着倒影中泣泪如泣血的自己。记得上一次如此恸哭,是在陆家覆亡之后,他入魔前夕。
历史真的很相像啊……该来的终归要来,就算他陆漾七窍玲珑,想要逃避“结果”;就算龙月桀骜不驯,不肯听从“宿命”,但他俩的结局还是未曾改变。
云棠不见了。
让他消失的是谁?
果然是那强大而不可抗的宿命吗?
还是说……是不肯沿着既定道路走下去的自己?
如果听从命运的安排,云棠是不是可以回来?
世界是否会变成原来熟悉的模样?
就这么不乱想,不抗争,与宁十九安稳地走下去,轻松地度过这多舛的一生,然后,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开启下一次的生活……是不是会比较幸福?
陆漾摇摇头。
龙月问:“爱过吗?”
——是的,爱过。我曾对这个世界,爱得那般深沉。
一如现在,恨入骨髓。
“我要入魔。”陆漾抹去脸上的泪痕,看着掌心不知属于谁的殷红,静静地说。
(正文完)
☆、第129章 番外·英雄书
(一)
绿林的妖怪大都不认得字,但龙月不一样, 他可是堂堂龙的后裔, 沉睡上万载, 一觉睡醒之后, 几乎是生而知之——虽然他知道的东西有些古怪, 完全不被唤醒他的长老所认可,也经常遭到小伙伴的嘲笑。
但龙月还是很喜欢研究自己的“知道”。
比如他就经常惦记着——在林子外的高高雪山之上有一座神庙,庙里似乎有着极具诱惑力的好东西, 那是别人都不晓得, 只有他才知晓的宝贝。
他不太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但他十分渴望得到它, 得到了会怎样, 得不到又会怎样,龙月完全不曾考虑过, 他只是满怀憧憬地向往“得到”的过程,至于后果, 年少轻狂的龙月还没有学会仔细去斟酌后果。
同样, 他也不在乎心中那股冲动的起因。
于是在龙月化作人形之后的第十个年头,他终于积攒够了力量, 或者说, 他终于消耗完了耐心。长老和小伙伴苦劝带来了极其剧烈的反效果, 龙月拉拢人手失败,便怒气冲冲地一个人踏上了旅途。
他日夜兼程,穿过苍茫无垠的古木幽林, 并在一个眼光明媚的上午,踏上了覆盖有晶莹冰晶的寒冷土地——那正是他目标的土地。
但龙月并没有高兴太久。他转过一个弯,忽的一惊,眯起了双眼,低低喝问道:
“谁?”
不知名的雪山上,他前路的正前头,端坐着一个穿淡金色衣袍的幼小孩子。那孩子生得极为漂亮,他有着曲线完美的脸颊,色泽柔和的肌肤,玲珑深邃的眼眸,比例标准的体型。这个人长得简直毫无瑕疵,而且气质温润,漂亮也漂亮得让人喜欢,并不会使人产生任何类似于嫉妒的负面情绪。
龙月敢打赌,就是以美貌和魅惑著称于世的狐妖一族,似乎也没人能和眼前这小小少年相比。就是天天被人夸“风流俊秀”的自己,在他面前也有些自惭形秽,不由得就开始心虚气短,问题也问得不如平常那么有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