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嬑阁志异 (沈嬑)


  “笙吟,小祖宗啊,可算是找到了,来来,赶紧装扮一番,咱妙音楼的贵人到了。”
  说话的是楼里的老妈妈,平素惯会算计逢迎,眼光老道毒辣,最是一只老狐狸,谄媚样,刻薄脸,瞬间转幻毫无压力。我瞧着,她倒是应该去演个变脸的把戏,准保赚他个钵盆瓢满。
  贵客
  来妙音楼的哪一个不是恩客也不见她如此大费周章,非得死乞白赖求了我去应承
  那老婆子也说不出那人的身份来历,只道华服贵饰,非富即贵。
  起妆描眉,束发留缨,挑了件樱草色的织锦深衣,不显寡淡即可。
  妙音楼里流光溢彩,脂粉气甚浓烈,新来的琴师是个人才,一曲已尽余音缭绕,只不过红尘情爱之中求得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罢了,甚是可惜。
  我推开那扇一码三箭式样的木门,里面窗户大开着,清风吹拂镂花的丝幕,一轮明月洒在地上,还真有几分意境,只那两根红蜡烛实在煞风景得很。
  那对面的公子显然以前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一张苏绣帕子给他揉了又揉,都快绞出个洞来,涨红了脸好个天真!
  “不知公子想要听些什么”
  照着平素的流程,我踏着步子询问了一句。
  “我、我、我第一次来,不、不知道,随意就好,随意就好!”他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总算是把一句话说齐整后,重重吁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头来瞧了我一眼,怔了一会应该觉得盯着看不合适,重又低下了头。
  以往那些人见了我,一双眼中能放出半厢的光,妖物就是占了副皮囊的光,免不了有勾魂摄魄之力。如今碰上这么个含羞内敛的主,以往那些招数倒是不顶用的。
  我给他唱了一支竹枝词。
  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亦有情。
  一曲终了,那公子跟着呢喃一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亦有情。”
  声音轻柔似羽,举手投足间尽是青涩。
  来妙音楼这种地方的,不外乎两类,一类寻得欢做得乐,一夜风流;还有一类寻枝解语花,一吐愁肠,反正戏子优伶见惯了恩怨情仇,听过也就罢了,故事而已。
  他姓夏,名晏归,当朝太子太傅独子,天下储君的陪读,风光无限,前程似锦。
  可是他自称病得严重,我道是什么顽疾恶根,原来是他不喜女色,怀疑自己有那啥断袖之好,特地来妙音楼求证一番。
  我吃吃一笑,问道;“夏公子,那你现在可确认了?”
  室内暗香浮动,月影泠泠,我捞起细颈宽肚白净瓷壶,自顾自饮起来。
  夏晏归踌躇半天,幽幽道:“原先、原先可、可能尚有怀疑,现在确定无益。”
  我斜斜瞥了他一眼,故作轻松道:“哦”
  他一脸羞赧,道:“我看见余笙吟的第一眼,就心无旁骛地喜欢上了。”
  灵台一震,停在杯盏上的指尖微微停顿,余笙吟啊余笙吟,风月之地混了几百年,今天多喝了几杯混酒,就叫青头楞小子一句话乱了心魄,枉你白做了几百年的人!
  也许见惯了逢场作戏的戏言,少年公子的真心剖白,显得有些稀罕罢了。
  他望着我,目光痴迷。
  目光像是一层无暇的纱,罩在我的身上,有些烫人。我嗤笑了一声,道:“不少来妙音楼的,可都曾说过夏公子口中的欢喜。”
  他的目光迟滞良顷,与我四目想接的时候,慌不择路仓促离开了妙音楼。
  今夜说是不得趣,却也有些意思。
  只可惜,好像有些晚了,我也不明白为何徒生怅然之感。
  可能是因为夏晏归中途离开,我这也是头一遭遇了冷场,难免怏怏不乐。
  一连一月有余,那夏公子不知着了什么魔怔,一掷千金,夜夜邀我至城外映雪阁,可是阁中除了丫鬟小厮外,并不见他的影踪,酉时至,辰时归。
  罢了,罢了,反正他们家家私甚厚,不过是腾个窝睡觉,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后来,他也会出现陪我喝上两杯清酒,说上几句话,目光沉沉,全然不复初见时的模样,眸间泛着一股子隐忍劲。
  他说,他要的是余笙吟的一颗真心。
  我笑了,笑的有些花枝乱颤,真心,真心,妖哪里来的心?
  这是我这几百年听到了最冷的笑话。
  情爱偷欢不过是欲驱使所致,于妖而言,更是如此,要知道一旦将真心交付他人,不就等于往马头上套了笼头缰绳,自己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后来,老皇帝驾崩,太子成为新君。夏晏归一十八岁越其父位居高位,成了本朝自始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少年得意,鲜衣怒马一夜望尽长安花。
  其实我有庆幸,也有些失望。
  相遇终究相疏,总有这么一天 。
  夏晏归喜欢的是第一眼的余笙吟,是迟迟不肯抛出真心的余笙吟。世人都是如此,所求的无非是求不得,太容易得到的反而弃之敝履。
  我还是进了丞相府。
  妙音楼中的人都说余笙吟祖坟上冒了青烟,将当朝夏丞相迷得神魂颠倒。
  对此,我其实很想辩解两句的,首先,我是一只夜莺,家中没有祖坟。再则,祖坟上冒青烟不一定是好事的。
  这世上再没有人像夏晏归一样能将紫色朝服穿得那般......嗯......那般好看!
  不可否认,夏晏归朝夕相处这一招,徒求个日久生情,还真他妈的有用处。
  我好像,好像喜欢他!
  可我只是一只能幻化人形有副好嗓子的妖,并不能预卜先知,也不知道丞相府外雨幕中的那个人——竟然是当今天子。
  我见他浑身湿漉漉的,魂不守舍的站在丞相府外,心中生疑,可瞧见那一副痴人样子,噗嗤笑出了声。
  顺着声音,他应该也看见我了,那目光,似有些哀伤。
  也许是觉得不该笑人家,遂匆匆回屋讨了柄雨纸伞,冒着雨塞给他。
  夏晏归刚好从内室出来,见我衣裳潮湿,忙唤来丫鬟替我更衣。
  我瞧了瞧方才那人站的方位,此刻已经人去不留踪。
  真是个怪人!我想。
  天子口谕送到丞相府的时候,夏晏归怔住了,我也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连同口谕送来的,还有一柄油纸伞,正是当日我随手取出送给那个淋雨的痴人的。
  “宫中有什么好玩吗”不知怎么,明明是很让人难过的事情,倒叫我说的跟去游玩一般。
  “笙吟,我不许!任何人都不能!”夏晏归攥紧拳头,狠狠地捶向了静堂梨花木案上。
  “夏丞相不许就行了吗?天子之令,群臣莫不敢违,难道夏丞相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哂笑一声,似在笑他,又在笑话自己。
  “夏丞相什么时候,你我这般生疏”夏晏归似浑身脱力坐在椅子上,脸部埋在手间,肩部微微颤动,他在压抑着什么,我没有见过这般的他。
  良久,他道:“你愿意吗?”
  愿意进宫吗?
  我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咬咬牙,笑得没心没肺,道:“宫中要什么有什么,好玩得紧,我自然愿意的不能再情愿了。”
  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
  期望着他会说些什么,可到底还是无言。
  进宫的那一天,有风。
  隔着珠帘,风中那一身紫色朝服衣袂翻飞,渐行渐远,我看不见他的脸,隐约只知他嘴角微动,似在说什么。
  宫中宫阁林立,闲人多,担惊受怕的人也多。
  天子将我安置在映雪楼里,映雪,映雪,连名字都跟宫外那外院一模一样。
  我不喜欢,将它换成了戏莺阁。
  与夏晏归一样,天子也管我要真心。我是真不明白了,这两人真不愧是一起长大的,一个两个管我要真心。
  平时他也不怎么到戏莺阁,只是每逢丞相大人进宫的时候,无一例外,他总会召我过去,搂着我的腰坐在他的腿上。
  夏晏归从始到终低着头,我看见他的骨节攥的发白。
  可惜的是,那不是为我,思及此心里漫上了一层悲哀。
  我只能使尽浑身解数在天子怀里娇言媚语,我知道,这是天子所希望的。这也是我唯一能保有最后一丝尊严的方法。
  是的,天子喜欢的是夏晏归。
  他在大雨中所等候的也是夏晏归,只不过那一日,我逢了个巧,给他送了把伞。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我有些累了,趴在天子的肩上沉入梦乡。
  这样也好,这一场风月中,我只是一个局外人。
  就好比早上照铜镜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细细一端详,自己还真是多余的。
  再此碰上夏晏归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穿紫色朝服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好看
  “丞相大人,奴才身上有伤,不能行礼还望见谅。”我眯了眯眼睛,道。
  夏晏归似想到了什么,面上红的滴血,眼中似有一抹痛色闪过,冷言道:“不用!”
  “怎么看着自己想爱不能爱的人与他人交好,心中不痛快吗?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我继续讽刺道。其实我本心并不想闹得如何,只是心中不痛快。
  “我......笙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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