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领聚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先开言,大家伙现在都拖家带口,不再是当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毛头小伙子了,他们能在商承弼逼走商衾寒后的京城存活下来,当年就不会是商衾寒的绝对拥趸,如今成家立业,自然更加谨慎。
谁都想不到,第一个说话的,竟然是于家的人,于文原如今也在禁军挂职,“先皇有令,见钧天令当立刻朝见护卫,咱们食君之禄,又岂可罔顾王命?”话听起来没错,但他们食的可不是先皇的俸禄,而是商承弼的。
立刻有老成的道,“先皇当年赐下钧天令,是为防北狄奸狡暗算,如今时移世易,咱们奉皇上之命镇守京城,如何能奉二主?”这话说得相当诛心了。
但却马上有人反驳道,“当今纯孝,又是先皇一手抚育,岂会置先皇遗命于不顾?”商承弼是太子嫡子,也是独子,太子英年早逝,是由先皇带在身边养育的。
众人有的认为应立刻前去朝见,有的又认为自该安守岗位,各司其职,更多的人认为可以先去看看形势,咱们就看看,不带兵,不动手,想来应是无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很快,有士兵回来报讯,銮禁卫在国公府大门口带走了新旸卫三,小王爷这才放了钧天令。当时坚决说不要去的此刻激动非常,“幸亏咱们没有出去,抓人的可是銮禁卫!”
但坚决要出去的更激动,“銮禁卫抓人素来不分青红皂白,卫三公子一个江湖人,又怎么会开罪銮禁卫呢?”
中立的人面面相觑,抓人的是銮禁卫,抓走的是卫新旸,放钧天令的是商从涣,众人朝野里打滚,宦海中浮沉,这其中的意义又有谁会真不明白——皇上这是要动手翦除靖边王的势力了。
于是,去不去,就变成了政治立场,是站队的问题,甚至,暗流涌动的是另一个话题——夺位与逊位,想到这里,厅堂中突然死一般的静下来,人人讳莫如深。
当天夜里,卫家三月巷的老宅可谓是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军中中下级将领前去拜访风行,銮禁卫自带走卫衿冷后,就将卫家老宅围得水泄不通,来人远远就看到了銮禁卫在暗夜中豁然生光的绣金刀,却都派家人送上拜帖。门房收下了拜帖,却谁都没见。
銮禁卫将这一夜来的人,姓甚名谁,官居何值,谁家子弟,又是何人引荐,一笔一笔记得分明。
小册子立刻就送到了商承弼的案头,商承弼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和于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他不怒反笑,“看来这忠烈之名背得久了,竟生出反骨来。”
第二天,市井生出两条传言,第一条,先皇后善妒,正位九年,后宫一无所出,怀有身孕的吕充媛便死得不明不白。
第二条,卫衿冷与成国王子暧昧,泄露京安机密,被銮禁卫发现,杀人灭口。
第三天,前线传来战报,战无不胜的靖边王在凹子口与赫连傒交手,竟然兵败受伤。
一时间,宵小思变,人心惶惶。
列当(2)
商衾寒兵败的消息传到京安,大家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绝对不信。统领千军未尝一败的靖边王怎么可能输,怎么可能输在北狄人手里。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打赢了北狄的兵马总司,自此之后,北狄再不设兵马总司一职。可是,前线再一次传来的消息更糟糕,说靖边王出征之前,身受重伤——伤他的人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北狄兵马总司——大楚国新任太子——大梁皇帝旧宠——晋枢机。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而问题随着时间和流言在进一步发酵。
等靖边王背后中箭昏迷不醒的消息传来,京安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香火更加鼎盛,因为人人都要为靖边王上香祈福,甚至京安集市上的猪肉价格也低了两成,因为很多百姓在佛前发愿为靖边王茹素。商承弼看着呈上来的密折,很怀疑如果今天躺在栖凤阁里昏迷不醒的是自己,有没有这样的殊荣。很显然,答案他自己也知道,尽管他不愿承认。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一向是他王叔的拿手本领,这么多年一以贯之的坚持下来,实在很能蒙蔽无知妇孺。
这两天,没有什么好消息,尤其是,靖边王受伤的消息传来,卫家三月巷收到的拜帖更多了。风行依然是闭门不出,不发一言。其实,送拜帖的人,倒也不见得是要站到商衾寒一边,其中很多人,以风行的叔伯自居,希望劝劝这位年少气盛的小王爷,就钧天令一事向今上上折解释,免得君臣失和,主上疑心。但是,在商承弼眼里,即使这些所谓直臣,心内也对靖边王一脉多有回护,这种回护,也是他容忍不了的。商承弼的原则从来是,不是我的人,就是我的敌人。现在,于家已经表明了立场,就别怪他无情。
当年为表帝后情深皇后大行就被封闭的坤和宫荷花池里,突然飘起了一具尸体。
宫中众情惶惶,更有闹鬼的谣言传出,商承弼亲命调查,查出了于皇后虐杀宫女之事。众人都想起来,去年五月,于文太出事之后,坤和宫里少了一大批宫女太监。再命人去挖,荷花池底的淤泥都翻了个个可以做花肥了,又挖出了十一具尸体。
留在坤和宫为于皇后守宫的老嬷嬷被提到了尚刑司,起初还攀咬他人,说人是当年晋枢机提剑杀的,可是,仵作验尸,竟然找不到剑伤,几人受刑不过,终于招供,说是于文太手臂被靖边王的小师弟替天行道斩断之后,于皇后迁怒于宫女太监,竟将身边的人一一杀死。
商承弼感叹了一句,相伴多年,竟不知她居然如此狠毒。
紧接着,坤和宫被封的水井里又起出一具尸体,还大着肚子,据说是一尸两命。仵作说是六年前的事,有知情人记起六年前曾有一位姓何的宫女怀有身孕,却莫名其妙滑了胎。尚刑司连夜审问,竟然也是于皇后做的,青娘虫乌头配上王不留行,干干净净打掉了宫女腹中的龙种。
供状摆在了商承弼的案头,商承弼道,“于家满门忠烈,怎能生出这般狼子野心的女人。”
从虐杀宫女到谋害龙裔,这个女人的野心昭然若揭。
按说,于家早该上折自辩或是进宫请罪了,可宫里将于皇后的罪状一件一件翻出来,于家却像是全无反应,于中玉跪在于老公爷面前,“爹,商承弼这是一点旧情都不念了。孩子已经去了,他们同床共枕九年,他竟连为死者讳也不知道。”
到底还是于同勋看得明白,“囡儿早就说过,迟早有一天,她这个皇后的位置要让出来,给那个妖孽腾地方。”
“哪个妖孽?”于中玉一时还未明白,问完却觉得不可思议,“晋枢机?他都起兵造反了,皇上难道还念着他不成!”
到底是于并成明白,“咱们这位皇上这些天可一直没闲着,他的眼睛看似盯在后宫,实际上,前朝已经召见了不少人了,而且,我观他调兵之法,京城禁宫,竟是倾巢而出,一个不留。”
“这是为何?”于中玉也接到了消息,商承弼几乎调集所有士兵南下,算算大梁的兵力,京城实在空虚得不像话。
于同勋这会却是明白了,“他摆好了架势和晋枢机正面迎战,输了他就死,赢了,他就把这个妖孽再接回来,坤和宫,从此就要换人住了。”
列当(3)
于家十年前一力辅佐商承弼登基,自此一门荣耀。没有人比他们更看得清商承弼的心思,也正因为如此,才倒戈的格外干脆。只是,看破了商承弼意图又怎么样,商承弼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一意装疯卖傻只能指望他们才能登基的空有名分手无兵权的太子嫡子了。他现在,是天子,富有天下。于家的尊荣,说到底是他给的,他不想给了,自然也可以拿回来。但在这之前,他还要做一件大事。
卫衿冷被困在銮禁卫的诏狱里,已经五天了。刑不上大夫,他虽没有功名,却因为名头甚响而不好应对,当年雪灾,可是这位卫三公子力排众议给大家施粥放粮的,说得过分一点,他于京安城百姓有活命之恩,他又顶着靖边王师弟的名头,即使銮禁卫也不能犯众怒。只是,不严刑拷打就不算糟糕吗,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比酷刑加身更残酷——那就是饥饿。
卫衿冷自进了诏狱,便是一人一个单间,既没有人给他送水,也没有人给他送饭,更有甚者,他们吹灭了石牢里唯一一盏油灯,身在其中,根本不辨昼夜。卫衿冷就在这样安静到死寂的石室里,呆了五天五夜。到第四个时辰的时候,他就已经确定不会有人搭理他了。所幸卫三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一确定这一点,已是周天轮转,练起内功来。他俗务缠身,成年之后再少有专心练功的日子,如今倒是有了一个机缘。
可惜,比饿还难忍受的,是渴。
尤其是,卫新旸的内力至刚至阳,比别人更容易燥热。
他想叫,没有人,那条走进来的长长的甬道,就像隔绝了诏狱与人间,他就像一片叶子,落在了满地浮光的金秋里,眨眼什么都不见。他试图用掌力推开封闭的石门,无果,试图透过头顶的气孔将生息传出去,也无人回应。他们花了这么多的功夫抓他进来,却像是弃尸一般将他扔在此地,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然后等他不死不活。
郭通当然是在等,等卫衿冷支持不住的那一天。只是,卫衿冷的定性似乎比常人好太多,五天了,他的唇已裂得刺痛了他同样焦燥的口腔,他的意志却像是烧红了的铁,要百炼成钢了。纯阳内力在体内激荡,卫衿冷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关进来之后,内力提升了不止一层。可是,整个人却也瘦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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