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昨天下午才和我约好要一起种花的……她昨天还那么健康,怎么可能……”那不祥的词汇涌到嘴边,无论如何都无法吐出。西瑞尔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忽然又激动地扑过去抓住菲利克斯的斗篷,问他玛丽是怎么死的。
“她昨天下午还在的!”他红着眼睛大喊大叫。
“昨天?”菲利克斯抓着男孩的后领将他拎开,“她死了两天了,你昨天什么时候见过她?”
西瑞尔闻言心中又是一惊。他惊恐而迷茫地看向菲利克斯,呢喃着昨天早餐之后他们还一起出去过。菲利克斯拎着手脚扑腾不停的男孩走向窗边,将他推进了光里。
“你昏迷了三天,昨天白天一直睡在我这里。”他将手收进斗篷里,还小心翼翼用下摆盖住了双脚。阳光太刺目了,他转身背对着西瑞尔,语气恹恹地催促知晓了答案的男孩快离开。
而接二连三听到料想之外的答案的西瑞尔彻底愣住,呆呆看着菲利克斯黑色的背影,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忽然昏迷三天。
“有人刺伤了我的脖子……”他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颈侧真的有两块类似痂子的硬物,“是那个人杀了玛丽吗?他也刺穿了玛丽的脖子吗?”他想象着箭矢刺穿玛丽老朽的身体,想象着浓郁的血色自妇人身体中徐徐蔓延的景象,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为什么要、要伤害我们……”
西瑞尔站在阳光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一次,他不是为自己的境遇而哭,而是为了玛丽。老妇人长着一张阴森的脸,笑起来丑陋可怖,可她却有一颗温柔的心。他从她那里感受到此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与爱意,他愿意为了她留在这里,因为她有时看上去是那么忧伤那么孤独。他每晚睡前都会祷告,为家人的健康祷告,也为玛丽祷告,他祈求天父保佑善良的玛丽,祈求玛丽平安。
可是现在菲利克斯却告诉他说玛丽死了。
男孩伤心欲绝,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咬伤了你,”菲利克斯安静地叙说,“你失血晕了过去。那天夜里玛丽想带你逃走,被赫肯发现,他用马鞭打死了玛丽。”
玛丽的惨叫像鸟喑哑的悲鸣,他待在赫肯的房间里都能听见。那惨叫消失之后赫肯抱着昏迷的西瑞尔才拎着马鞭气喘吁吁地回来,他看见马鞭上全是浓稠的血迹。他离开赫肯的房间后特意绕到门口看了一眼,几摊血在月光之下反射着黯淡的光,玛丽的尸体却不知所踪。赫肯将西瑞尔抱进了他的房间,不耐烦地让他盯紧。
“赫肯叔叔打死了玛丽……玛丽想带我逃走……你咬伤了我……”西瑞尔失魂落魄地重复菲利克斯的话,每眨一次眼就会有眼泪落下,“玛丽为了我……她是因为我才死的……”他忽然用力吸了一口气,“又是因为我……”
就像母亲也是因为他才死的。
“所以父亲才厌恶我,他明知道我会死,还是把我送到这里……他希望我死——”西瑞尔幽幽说着,他仿佛终于参悟到什么,语气近乎死寂,“因为我害死了母亲。”
“活物终有一死。”
西瑞尔猛然抬头看向依然背对着他的菲利克斯,眼中迸射出愤怒的瞳光。菲利克斯对待死亡的淡漠令他震惊,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赫肯叔叔要叫他怪物。
“你就不会!你就不会死!”他含泪大吼,忘却了对菲利克斯的畏惧。
穿斗篷的男人闻言转过身,朝男孩伸出手。
白皙的手指浸淫在阳光里,像烧着似的腾起青烟,皮肉从指尖截截剥落,掉在地板上,露出内里的森白骨头。血在地板上汇聚成细长的蛇,蜿蜒爬向西瑞尔的脚尖。男孩惊恐地瞪起含泪的双眼,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将那只手护入怀中。
“人类如尔,怪物如我,但凡活物终有一死。”
他听见菲利克斯的声音,像虚弱的青烟,可语气依旧淡漠。
“不……”他下意识反驳,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怀中的那只手。
☆、第5章
赫肯不知菲利克斯是如何向西瑞尔解释的,玛丽死后,西瑞尔消沉了不少,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几分稚气的阴郁,而那孩子也没有放弃逃走的念头,两个月里被老杰克抓回来三次。赫肯倒是不在乎这家伙的,反正他死了,几年后兄长也会咬牙再送一个孩子过来。
邻国正闹着轰轰烈烈的革命,他们的国王处决了不少意欲推翻王室的贵族子弟,听说刽子手从月头到月末就没休息过,洒在断头台上的血来不及清洗干净就迎来了新的死刑犯。革命的事大抵都是相通的,邻国造反闹革命了,想必本国的王也如坐针毡。他们的家族数十年前就承蒙王室倚仗,兄长更是深得今王信赖,赫肯知道他的手段厉害,那些从邻国偷渡来的革命者只怕要一个不漏地死在菲利克斯的爪牙之下了。
想到菲利克斯,正吃着晚餐的赫肯顿下手中的动作,掀起眼皮看了坐在长桌另一头的西瑞尔一眼。他吩咐侄子养成修剪指甲的习惯,男孩抬头看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为什么,可没出声,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男孩不懂为什么叔叔会提这么古怪的要求,本是想问的,可看到他那张脸他就会想起菲利克斯口中惨死于马鞭之下的玛丽。那总让他愤怒,让他想将手中的叉子□□叔叔的手掌里,他很想问叔叔那样是不是很疼,想问叔叔为什么要那样对玛丽。
他没问。
因为那天离开之前菲利克斯让他别那么做。
菲利克斯让他别再问赫肯叔叔任何问题,也别对他抱有任何指望。菲利克斯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想逃走就逃,这里也没人在乎。他真的逃了,还是被抓了回来。赫肯叔叔果真不闻不问,仿佛早就知道他根本逃不出这里。
西瑞尔忽然很难过,他感觉自己被父亲送进了通往断头台的牢房。
赫肯叔叔不在乎一个玛丽的死,可能父亲也不在乎他的死。
男孩放下了手里的餐具,一双脚在桌下轻轻踢着椅子腿。
年迈的仆人走进晚餐室,双手比划了两下。赫肯也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吩咐杰克收拾桌子,自己起身匆匆离开。西瑞尔急忙跳下椅子跟了出去,看着赫肯叔叔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出门去。月光之下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男人坐进马车里,车夫便甩起缰绳,拉着马车离开了庄园。
就连主人都不愿住在这里。
来这里已近三个月,西瑞尔大体已经摸透了赫肯的行踪。多数时候他都是不住在这里的,至于到底住在哪里,男孩也不清楚,只知道菲利克斯偶尔会外出几天,那几天赫肯叔叔就会住在庄园里,像等着菲利克斯回来。菲利克斯回来的两天后他一定会离开,三五天后回来一次,然后又离开。
一开始他还困惑既然能不住在这里,为什么赫肯叔叔总会回来。直到某天晚上犯迷糊的他进错房间,撞见菲利克斯将赫肯叔叔压在墙上,歪头埋首在他的颈间。
困惑就此解开。
赫肯叔叔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为菲利克斯提供自己的血而已。
受到惊吓的男孩忍不住惊叫出声,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慌不择路地想逃走,哪知刚转身便在慌乱之间被自己的脚绊倒。他听见了赫肯叔叔的咒骂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脏在胸膛里扑腾不停,那边的两人不会对他如何的,他知道,可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一刻,他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一只手揪着他的后领把他拎了起来,他吓得打起了嗝,哆嗦着不敢回头。那只手就那么把他提着放出房间门外,双脚落地时他下意识回头,一只手却伸过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嘶哑的声音命令他转身回房,他听话地连连点头,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
经过了一夜他才想起来那只遮住他眼睛的手有一根手指露着半截骨头。
那是菲利克斯告诉他玛丽之死真相的第四天夜里。
那时那根手指仍是残缺不全的样子。
两天前的晚上裹着黑色斗篷的菲利克斯从门外冲了进来,险些将他撞到。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肩,曾经皮肉剥落的手指而今已完好如初。那天夜里,他躲在楼梯旁偷偷看到菲利克斯进了赫肯叔叔的房间。
菲利克斯会享用赫肯叔叔的血。
男孩想起两个月前被吸血鬼咬伤昏迷的那次,那么痛,即便伤口早就愈合,疤痕都没留下,可痛楚与当时的惊恐却深深烙进了心里。
大概十几年后,他就必须和赫肯叔叔一样忍受那样漫长的疼痛和恐惧。
那时,他应该也会变成赫肯叔叔那样的人,在喂饱吸血鬼后就坐着马车离开庄园。
可如果,在那之前吸血鬼就死了呢?
活物终有一死。
如果菲利克斯死了的话,他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男孩内心惴惴,因为这突然涌入脑中的问题出了一身汗。
杀了菲利克斯的话,杀了他的话……
他惶恐地打了一个寒颤,低着头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用力关上门,他钻上床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