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仍有下意识善待孩童的可笑举动,至少不会主动去想那些悲伤惨痛的过往。
可眼前的少年破坏了一切。
每当少年主动提出可以吸他的血,他就会想起死在他怀中的弟弟。那是包容了他所有污秽的弟弟,是愿意为他保守秘密的弟弟,是愿意将最后的生命献给他的男孩。
这让他无措极了。
他知晓所有事实,记得每个过往,却仍旧忍不住想从这少年身上得到慰藉,仍试图通过少年重温他生命的初始,弥补多年以前那些无可挽回的遗憾与悲剧。
抬起染血的手粗鲁地将男孩推出门外,他关上门,反常地落了锁。
再怎么样他们都不是同类。他从人类身上得到的教训也够多了,而今这种契约关系单纯方便,结束之前他都不用太过担心。
被西瑞尔这么一闹,他也倦意全无。被侵蚀的右手一时半会儿也止不了血,皮肉要长好也要花费一段时间。其实男孩猜得没错,吸过血很快就能长好,可他偏偏不是那种喜好吸血的吸血鬼。听起来很怪也很可笑,他猜这大概是他杀了自己的弟弟的惩戒。
读了一半的书忘记看到哪里,他重新坐到椅子上,一页页地翻一段段地找,血弄脏书页,唯一该庆幸的是没盖住上面的文字。
紧闭的门被捶得砰砰作响,看来他无意中救下的少年是个固执倔强的家伙。
菲利克斯叹了一口气。
别再想那孩子了。
别想了。
那不是弟弟。
门外的西瑞尔听见门内落锁的声音,先是推了几下,发现菲利克斯果然锁门之后,又不死心地用力捶着门。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菲利克斯是住在这里的怪物,是异类,靠着赫肯叔叔的血才得以生存。而往后,倘若他没能逃出去,供养这吸血鬼的人就会变成他。
西瑞尔很清楚自己憎恶这样的命运,他清楚自己一定会想尽办法离开这里,离开穆勒家族,吸血鬼往后如何他根本不关心。
可他现在却扑在这扇门上发了疯似的捶打,目的居然只是为了让吸血鬼吸自己的血。
大概是吸血鬼的那番花言巧语打动了他。吸血鬼知道他想要什么,动动嘴皮子就能施予。
少年捶得手掌通红,不依不饶叫着吸血鬼的名字。
可他无法否认的是,自己的确被打动了,继那个雪夜之后,他再一次被吸血鬼拯救。而现在吸血鬼因为他受伤流血了,还一点血给他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西瑞尔用力拍着门。
他知道这很荒谬,可是,他真的很担心菲利克斯。
他担心那伤口会扩大,担心菲利克斯的整个身体都会遭到侵蚀。
而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除了玛丽,菲利克斯是第二个主动给予他恩惠的人。
用力拍打一阵过后,房间里还是没有任何反馈与动静,门依旧锁着。西瑞尔气喘吁吁地盘腿坐在了房间门口,摊开疼痛发麻的双手,发现手掌早就拍得通红一片。他将双手交握轻轻搓了几下,一边揉着疼痛的手心一边思考要怎么才能让菲利克斯的伤口早点愈合。
赫肯叔叔病了,要是现在被吸血的话,不知道会不会病情加重。
菲利克斯以前还吸过马的血,偷马不难,可现在的他大概没法骗菲利克斯出去,而把马牵到这里更是不切实际。
三个仆人里老杰克和厨子都太老了,多丽丝相对年轻一些,可真要他把她骗来这里让菲利克斯吸血,他又觉得太卑劣低贱。
少年无奈地叹息,算计同学时脑子转得飞快,怎么偏偏这种时候想不出办法。
晚餐时又是他一个人,厨子病了,连吃的都是多丽丝做的。女仆的厨艺不太好,将晚餐端上桌时显得格外忐忑不安。西瑞尔对食物并不挑剔,虽然尝出味道确实不尽人意,但还是乖乖吃光。
最后擦嘴时忽然想起菲利克斯为他做的那碗汤,现在想想,味道居然比多丽丝做的还要好一些。西瑞尔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多丽丝做的太差,还是菲利克斯的厨艺确实还算差强人意。
之后他又独自上楼摸到菲利克斯的房间外,悄悄推了推门,发现居然还锁着。他丧气地再次坐到门口,搜肠刮肚思考着有没有其他方法能让菲利克斯的伤快些痊愈,一面还暗暗希望吸血鬼快些抛弃锁门的坏习惯,能像过去那样只把门虚掩最好。
也不知在门口守了多久,入夜后的气温下降很快,西瑞尔曲起膝盖将身体紧紧蜷缩,双手抱着小腿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希望以此能让身体保持温暖。菲利克斯总是在夜里活动,以前玛丽告诉过他,菲利克斯时常在半夜里去书房看书,说不定再等等他就会开门出来。
等在冬夜中的西瑞尔又冷又困,他将冰凉的脸颊贴在膝盖上,一面竭力撑起沉重的眼皮一面祈祷菲利克斯快开门。手臂和双脚都冻得麻木了,动一动就有宛若虫咬的疼痛袭来。他困倦地半眯着眼睛,用手缓缓捏着手臂和小腿,整个人仿佛被两条绳子绑住,被迫在睡意与疼痛中来回摇摆。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靠着门的少年来不及调整重心,整个身体向后仰倒。双腿反射性地翘起踢蹬了两把,接着身体就被一双手接住。他抬头,正对上菲利克斯的眼睛,而这一次,他竟能从中读出些许情绪。
菲利克斯将西瑞尔抱进房里,和过去几天一样,用毯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西瑞尔困倦地在毯子里挣扎了几下,探出脑袋拔出双手握住了菲利克斯的右手。房间里没点蜡烛,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少年不敢太用力,手指小心翼翼贴着皮肤摩挲试探,直到指尖触到一片黏腻,他这才忙不迭停下,匆忙缩回手指。
“要多久才能好?”
“很快。”菲利克斯将西瑞尔的双手塞回毯子里,沉下声催促他睡觉。少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倒在床上翻滚了几下,迷迷糊糊嘟囔着“我的血给你”,很快就睡着了。
菲利克斯在黑暗中又看了西瑞尔一眼,转身捡起地板上的斗篷盖在了毯子上。
吸血鬼的感官比人类敏锐,西瑞尔什么时候离开又什么时候回来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本以为困了那少年就会回房休息,谁知居然能坐着守到深夜。白天的时候就发现他的体温不太正常,虽然很想狠下心就让他在门外睡一晚,可听着门外困倦的呼吸声,搁在膝上的书合上又打开,打开了又合上,反反复复好几次,一面告诉自己别再多管闲事,一面又担心夜里的寒意会加重病情,摇摆到最后还是熬不过内心里的不忍。
走向书桌时还能听见熟睡中的西瑞尔的呼吸声。
多年不再与人类有过任何感情瓜葛的吸血鬼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动摇与不安。
☆、第19章
赫肯卧病半月,餐食多半都是多丽丝做的。病弱的男人最后忍无可忍摔了盘子,侧卧在床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骂食物难吃,女仆哭丧着脸跑出主人房间,求着瘦了不少的厨子下厨重新做了点吃的。
唯有老杰克还是一如既往地身体健朗,也一如既往地悄悄监视着西瑞尔。自回来之后,那男孩每晚都会睡在菲利克斯的房间里,他向主人报告过,病怏怏的男人白着脸恨恨咒骂一通,又捂着胸躺下,缩在毯子里瑟瑟发抖。
赫肯骂过的那些话无一例外地全都被菲利克斯听到,他也不生气,只觉得可笑。赫肯大概是这庄园里最了解他作息的人,吸血鬼习惯在夜间活动,就算少年每晚都抱着枕头一脸怯怯又期待地等他收容,他能做的也只有用毯子裹着少年任他一人在床上入睡而已。若说在夜里少年真对他做过什么,思来想去,也只剩抓着他的手忧心忡忡地反复询问深可见骨的灼伤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偶尔仍会主动要求吸他的血。
菲利克斯总是拒绝得很干脆。
所幸庄园里除了沉默的他们二人,剩下能说话的也只有一病不起的赫肯。哑巴们聚在一起也只能哇啦哇啦地打着手语,说了什么,菲利克斯不在意,而西瑞尔也看不懂。
流言在这庄园里无法存活。
而今少年对父亲的事似乎也完全看开想通了,和菲利克斯一起时,他再也没提起过父亲,也没说过类似“我害死了母亲”的话。不过多数时候他都是不和菲利克斯说话的,毕竟他醒来时菲利克斯就该休息了,而到菲利克斯清醒活动的时候,他总是睡得又香又沉。
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气候也渐渐转暖。马车等在开始冒绿的院落里,少年拎着新买来的行李箱轻手轻脚走到菲利克斯的房间外,见门没锁,不觉露出欣喜的微笑,伸手轻轻推开门悄悄走进去,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盯着菲利克斯已然完全愈合的手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退出房间下了楼。
读到九年级,少年收到父亲的来信。伯爵在信中表示不打算让他继续念书。读完这封信,十五岁的少年很平静地将信纸叠好,转身把它放进了自己的箱子里。他觉得无论父亲又下了什么决定、又做了什么事,自己都能泰然处之了——他坦然接受了被父亲憎恨的事实,接受了自己就是牺牲品的事实,早就不会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