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嘉赐高兴地迎上眼前的目光,方才的惊惧悲伤已消散无踪,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红色的瓷瓶,有趣地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但是有人说它可以让人肠穿肚烂,我好奇得很,便试了试,看来……是真的。”
“你……你在井水里下了毒?”连棠向来沉稳的神思已被眼前的一切搞得一片混乱,他面色苍白,骇然地看着常嘉赐。
常嘉赐指了指身后,道:“不是,是那个池塘里,它可是一汪活水,连着你们尚书府好多地方呢。”昨夜动的手,待天色渐明,大多人都起来洗漱吃饭了,水的威力自然也慢慢显现。
正在连棠哑口无言时,又有小厮一路跌跌撞撞地哭着来报:“姑爷……姑爷……小姐他……小姐她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快去看看……”
连棠听罢,眼泪终于留了下来,他瘫坐在地,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嘉赐,为什么……”
常嘉赐用着干枯瘦弱的手轻轻地擦去了连棠的眼泪,心疼地说:“你知不知道常嘉熙死前究竟吃了多少苦,她怀着身孕,却受了幽闭之刑,没有人能救她,我不在,你也不在……为什么你的孩子可以无忧降世,而我们常家唯一的血脉就这么被人活活折磨死了呢?我也想问,为什么啊……”
“不是……不是……不是我的……”连棠也有些傻了,只会翻来覆去呢喃这两句话,常嘉赐却半点听凭的心思都无了。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用着一条断腿,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人。
“连棠……我不杀你,我还是可以继续报你的仇,享你的荣华富贵,而尚书府这一灾足够拿来撂倒那位右相了,皇上想必更会心疼你们的。而我自己的仇,我便也先拿走了……”
常嘉赐说着,眼中泛出了泪光。
“只是……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还记得吗?此生你怕是要食言了,而到了地府,我定会受那阴司炼狱之审,你也不会同我遇上的。不过,待我还完了这些命债,下辈子,你放我一马,我不想再成你腾达路上的踏脚石,也不想让那十世相克一语成谶,连棠,我们……别再见了吧。”
说完常嘉赐就这么拖着伤腿蹒跚离去,他以为行过两步就会被尚书府内的人抓住,又或是回过神来的连棠所擒囚,结果许是府内大乱人人无暇他顾,竟被常嘉赐一路走出了这里。
然而由不得常嘉赐庆幸,府外的暗巷中忽然窜出了几个人一把将他摁倒,然后用黑布套上了他的头。
常嘉赐没看到那些人的脸,只听见他们低言着“是不是他”、“果然是左相的人”等等的话,接着把他弄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行了很久才停下,常嘉赐被一把推下地,只觉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还有哗啦啦地水声。
有人拽着他来到了一片岸边,两脚踢在他膝弯让常嘉赐跪了下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于嘉赐来说再想起来反倒记忆有些模糊了,姓马的师兄弟二人就这么死在了街头,右相自然不会善摆甘休,一番追查将目标定在了死对头刑部尚书府中也算情有可原,只可惜他没选好日子,尚书府正巧糟了大灾,右相惊异之余便想问出点什么,而常嘉赐单巧就赶在这时候出现,莫名其妙的一个叫花子,能不招人怀疑么。
所以无论是马道士也好,下毒杀人也好,是否与左相串通也好,哪一个右相都想知道,因此常嘉赐得到了毫不留情的严刑拷打。虽然很痛苦也很煎熬,但比起前头所历的一切,纯粹的肉体之痛对常嘉赐来说算不得什么了,而且就他的体格,也费不了这些人多少时间便能了断。
所以最后被摁进水里的时候,嘉赐反而觉得自己解脱了,冰凉的水漫过他的眼耳口鼻,浑浑噩噩的窒息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
那个在梨花树下紧张地仰头望着自己的少年,眉目如星,满眼深情,一遍一遍地低唤着……
少爷,你快下来,摔着了怎么办?
少爷,听话,你下来我便不罚你抄书了……
少爷,你别生气,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
少爷……
少爷……
第五十章
一股窒闷感憋得常嘉赐浑沌睁眼, 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溺水, 自己还活着。而他整个人都被箍在一个厚实的怀抱中,紧得常嘉赐差点透不过气来。
他仰头想将这贴着自己的人推开, 一抬眼便对上了他一张安谧恬淡的睡颜, 看得常嘉赐一愣。
已经记不起多少年过去了, 而这张脸比其才出现在梦中的那位又变了好多,连棠即便到后来高官厚禄锦衣加身, 可仍是难以同修行千年已非肉体凡胎的东青鹤来相较, 从模样到气度再到实力,东青鹤果然就如梦里所料那样, 一世比一世高, 到如今已差临门一脚就可位列仙班, 而自己呢……曾以为一世悲苦,待到尽头便可轮回重来,谁曾想,那不过只是一切噩梦的起始, 天意注定他常嘉赐有命无运不得善了。
可经过那么多磨难, 他常嘉赐早已不信命了, 既然天要亡他,那他只能自找活路。他走过刀山火海,越过龙潭虎穴,还有什么是他好怕的呢?
想到此常嘉赐惺忪的眉眼慢慢染上了几分厉色,望着东青鹤的目光都锋利了起来,恨意让搭在他胸前的掌心跟着亮起隐隐的红光。
“还有一个时辰才天明, 别乱想了,再睡一会儿。”即在常嘉赐神思异动间,本该昏沉的东青鹤却双唇开合道,他眼也未睁,仍是那么悠悠然然的姿态,只趁着常嘉赐呆愣中利落地把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抓进了掌心牢牢包覆。
“乖,天亮了再叫你。”东青鹤拍了拍常嘉赐的背,软声道。
常嘉赐又被这家伙抱到了胸前,只除了将口鼻余给他透气外,那力道环得比上回更紧,堵得常嘉赐愤恨难言,恨着恨着竟又睡了过去。
下次再也不会和这家伙同床共枕了!
常嘉赐狠狠地对周公道。
再醒来时屋内只剩他一个人了。
常嘉赐立马起身,顾不得梳洗换衣,心急火燎地就想趁着这空当去外头忙活些自己的事儿,谁知这人才出门就又迎面撞上了去而复返的东青鹤。
东青鹤像是没看到眼前少年一脸的暗恨难言,他只是自然地捋了捋他鸟窝样的头发,笑道:“梳梳头再出去,不着急。”
你不急!我急!
常嘉赐怒得双拳紧握,然而在嫌他磨叽的东青鹤将人重又拉回屋,想替他整理头脸衣裳时,常嘉赐惊得只得自己把他打理好。
此时禄山阁的小厮来报,说是各位掌门已在三元殿等候,请东门主一道前往为孤山铸立结界。
东青鹤颔首,继而忽略了他徒儿的满面不快,扯着他就浮云到了那里。
一见了外人,常嘉赐立马乖顺了起来,听话地随在东青鹤身后,由着无泱真人领路一道前往孤山地界。
从第一次离开阴司地府至今,石火光阴日月逾迈,此地早已沧海桑田,只除了当日东青鹤带着花浮躲避凶兽的深潭一如初时平静。
站在潭前,常嘉赐听着无泱真人将各派掌门分立到东南西北四位。
东边结界由九凝宫、游天教的人为主、南面则是天仕楼与止挈山、西面为禄山阁负责,而北面便是青鹤门,其他小门小派可由形势起伏再相应更动。
无泱真人说完便若流星一般凌空而起,手中拂尘轻甩,一片银光洒出,给每个人身上都加了几道传音符,若有突发灾难,便可传音千里,央求同伴搭救。
备好一切,各派分而散去,深潭处就在北面,所以青鹤门不用乱跑。
不一会儿东面天际就亮起了一道紫光,那光由暗至明,仿若潮水一般翻腾扩散,直到将整个东方全满满包覆起来,那乃是九凝宫的信号,紧接着则是天仕楼和止挈山的橙色结界弥漫,像极了艳阳下的烈火,将天都要烧溶了一般,再来就是禄山阁的银光铺散,星星点点似雾似幻,美不胜收。
三方结界已成,最后就差东青鹤了,此次前来,慕容骄阳和秋暮望都不在,日月星辰四部中,日部的金雪里金长老更善于丹药,所以东青鹤不会指望他,那余下只有月部的破戈一人在,而布界还需一位道行极深的助力,东青鹤的目光在门内弟子间睃视了一圈后,向远处的一个人点了点头。
“有劳火部长老了。”
常嘉赐循之回头就看见一个灰袍人慢慢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来到近处,看看常嘉赐,又看看东青鹤,懒散一笑。
“门主客气。”
正是未穷。
话落,三道光影蓦地拔地而起,浮于半空各居一角,一同催动手中阵势。
下一刻就见北面天际炸开满目金光,层层叠叠,比另三道都更亮更炫,将整个天地都映得光华闪耀睁不开眼。
东青鹤身处正中,赫奕流光便自他指尖而动,一片一片,一团一团,聚散翕张,垒落成墙,密密实实的将此地都遮挡了起来。
眼看着还差一处便能大功告成,此时忽然一阵轰鸣巨响从远方传来!
那一下骇得众人一惊,然而不待他们回神,大地又开始震颤了起来,从快到慢,那幅度摇得众人都站立不得,纷纷浮至半空。可是正当他们往上飞的时候,原本一片明媚的天际却渐渐沉暗了下来,滚滚黑云由远及近,遮蔽了高高的日头,将四面群山都掩在了暗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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