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
红雨的语气明显有些失望,她背着手低头看着脚尖,那是一双绣着桂花纹样的绣鞋,底色同样是月白。玄都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无法想象原来的桃花纹样,居然也一起换作了桂花。
“那个,红雨,我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做。我先回去了。”
不等红雨出声回应,玄都早已飞出了青丘。
“其实那一天我根本没有离开青丘,因为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其实就是不甘心罢了。于是我躲在青丘一个角落里,我自己都不知道待了有多久,直到我觉得厌了倦了,才从那里离开。我经过廊桥时,竟看见了桑榆。起初我以为自己看错了,靠近后才发现那的确是桑榆。原来他办完事情后,还未来得及回禀凌虚尊长,就先到青丘见了红雨。我看见桑榆解下腰间的白玉坠子,送给了红雨。”
终于,玄都将那杯飘着桂花花瓣的佳酿一饮而尽。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见桑榆。虽然桑榆从来没有因此抱怨过什么,但我想他一定知道原因。没多久,我意外得知桑榆被凌虚尊长禁足的消息,这件事情整个四海闹得沸沸扬扬,各种猜测也都在人群之间传播。被传的最多的,便是桑榆要求娶八荒青丘白家的红雨。可想而知,凌虚尊长是不会同意的。不仅仅是因为清修,更因为对方是来自八荒。”
“师父只是被禁足?”
“毕竟是凌虚尊长一手带大的弟子,他自然舍不得废了他的修为,更不忍心看他受到更多地责难。所以才将他禁足,其实就跟坐牢没什么区别。直到这个时候,我才鼓起勇气去见了桑榆。”
虚无殿的东北角有一座空置的塔楼,名为静虚。虽然长年空置,但里面的陈设还是非常齐全,并且一尘不染。桑榆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每日清晨都要来这里打扫。但未曾想过,这里竟然成为了囚禁自己的牢笼。心里想着红雨,自然不能静心打坐。他只好呆呆地坐在窗前,隔着紧闭的窗户,从那些小小的孔洞中,窥视湛蓝的天空。楼下传来了人声,似乎有人在说话,隔了一会儿,便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
“桑榆。”
听见声音的桑榆有些惊讶,他转过身,看着满脸愁容地玄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怕是整个四海都在笑我了吧。”
桑榆苦笑着问道。玄都紧皱着眉头,沉默地看着他。
“你瘦了。”
“你怎么来了?”
桑榆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玄都也只好随着他。
“听说了你的事情,有些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师父是铁了心的,我知道他不会答应。除非我放弃凌虚尊长弟子的身份,但……师父应该不会答应吧。”
“凌虚尊长说过,你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他自然不会舍得。”
“奇才?天下奇才多的是,我不过是他偶然遇见罢了。可是红雨……天下却只有一个……”
“桑榆……你……”
“玄都,帮我做件事。”
“你要做什么?”
玄都紧张地问道。
“帮我给红雨带个信吧。”桑榆金褐色的重瞳里闪出些许的光,“告诉她,我要做师父的好弟子,所以请她不要等我了。”
“你疯了吗?这会毁了红雨的!”
玄都抵死都不愿意带这个口信,但是桑榆竟然跪下了。那么骄傲的桑榆,居然为了红雨下跪。玄都有些乱了方寸,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该怎么做。直到看见桑榆金褐色的重瞳里,有泪水滑落。
“我带着口信去往八荒的那一天,便得到了桑榆向凌虚尊长妥协的消息。但我没有回头,而是直奔青丘。也是在同一天,我得知了白家为红雨定下的婚事。我到底没有将桑榆的话带给红雨,因为红雨早已被送往本家待嫁,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
“那你为什么不回四海?”
这是锦瑟,也是整个白家想知道的答案。
“我无法回去。因为我没有办法面对桑榆,也舍不下红雨。”锦瑟看见泪水从玄都的桃花眼中滚落,“就在红雨成婚那一天,我在这里种下这片桂花林。后来,红雨就生下了锦琰。”
玄都从氤氲中看着白锦琰痛苦的脸。
“每次看见红雨的时候,她都带着那枚白玉坠子。我想你父亲多少也该猜到了一些,只是他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我。你父亲来过桂花林,每次都只是远远地站着。”
“父亲的确知道娘亲不爱他,但是……父亲却是因为爱娘亲,才会娶她的。”
白锦琰皱着眉,想起了父亲每次看娘亲的眼神。
“没错,你父亲的正室是白梓宸。可是和她成婚不到三天,就娶了你母亲。除了洞房那一夜,他几乎没再进过白梓宸的房间。之后你父亲也娶过几个女子,但都是迫于家族传宗接代的压力。其实,在有你之前,红雨还有过一个孩子,但是无缘无故地流产了。就连你母亲的死,都很蹊跷。”
“娘亲是病故的。”
白锦琰的声音很微弱,他记得娘亲一直咳嗽,每天都可以听到她剧烈咳嗽的声音,有时候甚至咳得喘不过气来。娘亲去世的那一天,她咳出的血沾满了枕巾,气息奄奄却仍旧抓着那枚白玉坠子不放。
“病故?红雨的身子哪有这般弱?若不是怕亵渎了红雨,我早就开棺验尸了!”
玄都握着酒盅的手剧烈颤抖着,桂花酿从浅浅的杯口溢了出来。他记得红雨出殡那天,看见她穿着月白的衣裙,绣着桂花纹样的绣鞋,手里紧握着白玉坠子,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那具棺材是白武禛替她准备的,所有的丧仪也都是他一手操办,就连下葬的地宫也紧挨着白武禛自己的。
“八荒与四海、九州的争斗,是在这之后发生的吗?”
“没错。红雨亡故没多久,就发生了争斗。最初的起因,是九州的驱魔人,在追捕妖魔时,渡过四海进入了八荒。竟然莫名地闯入了洛家的地盘,更糟糕的是,那时洛家刚刚被血洗。于是便有人跳出来说,是九州的驱魔人和洛家红莲,里应外合血洗了洛家。很快就有人打着为洛家复仇的旗号,开始捕杀那些九州的驱魔人。而且还牵连了四海。”
“难道是因为那些驱魔人渡过了四海,所以八荒的人就认定,四海帮助了驱魔人?”
月荧小心地推测道。
“没错,就是这个理由,让他们光明正大地攻击了四海。”玄都的神色似乎冷静了下来,他将目光转向陆离,“然后,你师父,也就是桑榆布下了结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很清楚,他的确有这个能力。”
“但是,师父还是没去八荒见一见红雨。”
“他去过。我带他去了红雨的坟墓,看着他走进了地宫。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师父……是什么时候去见的红雨?”
“我想应该是你十七岁那年。因为当时我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八荒。他说眼下最牵挂的小徒弟,已经十七岁了,应该可以独当一面了。所以他要来见一见另一个让他牵挂的人。”
陆离感觉到眼睛有些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师父正是自己十七岁时离开的,没有留下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没有。就那样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无为居。那天早晨醒来,发现师父已经离开时,他就意识到这一次怕是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他还记得那一天,自己就坐在庭院里,不停地抚琴,几乎将师父教过的所有曲子都弹奏了一遍。
“我记得先生离开的那天,公子弹了好多曲子。最后一首是高山流水。”
一直坐在角落处,不发一言地孟樾忽然开了口。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哀伤。
“高山流水觅知音……”
玄都呢喃着这句诗。
白武禛在白锦琰的房里坐了很久,这间屋子原是红雨的,她过世之后,白锦琰无论如何不愿离开,于是就让他住下了。屋子里的陈设没有动过,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床头挂着的白玉坠子,如今已随着红雨一起躺在了地宫里。这间屋子对于白武禛而言,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因此他很少来,尽管白锦琰是自己最喜欢的孩子之一。但是他今天却来了,而且整整坐了一个下午。他在等,等着白锦琰,还有当年离家出走的小女儿。白锦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在青丘,自然是瞒不过白武禛的。虽然已经猜到女儿回来,定是有什么事,只是没想到她是回来找玄都的。白武禛坐在房里,想了很久,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去桂花林。
“族长,他们还在桂花林。不过看样子,应该要回来了。”
白武禛的贴身侍从,忽然出现在屋里,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吗?”
“都是一些旧事,不过提到了桑榆和结界。他们似乎在调查结界的消失,还有桑榆失踪的事情。”
“桑榆失踪了?”
“他们是这么说的。九小姐带回的人中,有一个叫陆离的,是桑榆在九州收的弟子。还有……”
侍从忽然住了口,有些踌躇要不要继续回报。白武禛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侍从,声音低沉,却很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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