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柔挠挠头,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我敲她额头一下,笑道:“怎么你这傻大姐也想得这般多了?”
雪柔一愣,伸手轻轻抚摸被我敲过的地方,眼中似有些恍惚,半晌,才眼睛弯弯笑道:“谁是傻大姐?”
“那你便直说。”
“是……是小师弟……大师兄同爹爹说,若要他出谷,要爹爹需放出小师弟,否则他就要在辟心谷里独自修炼,直到飞升,也不会再理会青门山的事情。爹爹他……答应了……”
我愣了愣。
那人要从黑水牢出来了?
最初我曾经去看过他,黑水牢里恶臭熏天,水老鼠和癞头蛇横行,关着的都是些下作妖物,他被穿了琵琶骨,四肢捆着锁链丢在一个角落,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因为只有豆大的油灯光亮,隐约只能看见他垂着头,脸上密密麻麻黑漆漆不知是伤口还是脏污。
我竟不敢开口和他说话。
我利用他至此,他却宁愿诬陷顾衍也不肯揭穿我。
可我,也只是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任他再跌落到一无所有。
或许他本就一无所有,谈何跌落呢?
我沈凝从小顺风顺水,从来也不曾真做过什么脏了自己手的事,可是那一次,我却有些不敢面对自己了。
那日母亲从沧州飞来看我,依旧周身华贵,珠玉满头,长眉微调,声音淡淡:凝儿,你到底是心不够狠。
燕子衔着泥,飞过淡紫的棠花,又不知飞向何处。
在那年春天之后,我便再没去黑水牢看过他。
许是我听了母亲的话,许是我真的不敢见他。
我再见到陆冕,却是第二年的冬天。他从黑水牢出来,被顾衍带到辟心谷调养将近两年,据说才勉强能够走路。
我看着镜中人一袭滚边狐毛的白色大氅,脸色白腻,剑眉凤眼,别人都道我长得像母亲,本来我从不觉得,可是年岁越大,越能看见母亲的影子了。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母亲命人打了十几只银狐,做了这件大氅给我。
我手里转着一支母亲命人给我寻来的暖玉手炉,看着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又左右看看自己,到底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沈家公子,这才不紧不慢出了门。
议事殿里鸦雀无声,师父微垂着眼,似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不知在想着什么。雪柔站在旁边,手里绞着帕子,噘着嘴,眉毛淡淡蹙着。
上座坐着青门山几位长老,都是在各峰清修,鲜少露面,今天为了那件事来,也都各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次首坐着掌门弟子和几个峰主的大弟子。前三个位子空着,我脚步停了一停,不愿让人看出我迟疑,缓缓坐在中间的空位上。
那两人姗姗来迟,却无人有责怪的意思。
顾衍我也百年没见了。一袭绛色的锦衣,披着一件纯黑没有一丝杂色的水貂披风,神色仍是淡淡,没什么情绪,也依旧目中无人,长眸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自越过我坐在上首。白玉似的骨节分明一只手支着光洁下颌,长眸微垂,似有些懒懒的,远没有我以为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样子。
我这银狐大氅雍容世间罕有,可是在他那身流光似缎的水貂披风旁边,竟显得仿佛只是绣花枕头,半点光彩也无了。
我遇见顾衍,总是难免心生比较,此时又觉难捱。
而那人,跟在顾衍后面,起初我都没注意到他。也难怪,在顾衍这种世家贵公子旁边,其他人本就只如陪衬。那人穿着一件有些破旧的灰布衫子,看出夹了层不算厚的棉,身形消瘦,虽不至于形销骨立,却也瘦得有些病态。脸上用黑纱胡乱蒙了几层,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
听闻他出黑水牢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全是伤疤和腐烂的皮肉,连脸上也几乎看不出五官了。我听说过顾衍也想找人给他医治脸上的疤痕,但他却不肯。
他似乎腿脚还不甚灵便,走路很慢。
我觉得自己脊背有些发僵,感觉到那人缓缓坐在我旁边。我摩挲着手中淡青色的暖玉手炉,没有看他一眼。
他,也没有看我。
“掌门,既然人已到齐,那不如就将事情早些说清吧。”说话的是玄冥峰的玄冥道者,武痴一个,曾经还和师父为了顾衍做他的弟子甚是争抢过一番,他一心都在道学武学,宿来鲜少理会门中大小事务,怎么今日是他先开口。
师父沉吟一下,扫过殿下众人,沉声道:“不错,今日叫各峰主和内门弟子来,却有件事情,要诸位参谋定夺。”
听闻掌门此言,座下众不由有些哗然,知道今日之事只怕非同小可。
“梦阖洲传言有上古名剑霜天出世,引得各宗门皆派了心腹弟子前去,但如今已过数月,入梦阖洲者竟全都再无音信,各宗门联书送至青门山。我身为掌门自不可坐视不理,但此行凶险,诸多修者有去无回。故今日召诸弟子前来,可有愿请命大义赴梦阖洲者?行者,至名剑堂认百年无主剑一柄,不归者,我青门山许其宗族三世弟子名额。”
掌门语毕,目光扫过殿下众弟子。
众弟子皆垂首不语,心知此行生还无一二之望。
梦阖洲是卿平洲外一座化外之境,迷雾笼罩终年,莫说入其腹地,就是遇见路过周旁海域,也多有迷失方向,困死海溟境者。几乎已有千百年不曾有人再入梦阖洲,只怕此次霜天剑出世未必是真,到底无人真见过霜天剑踪迹,怎地此番有如此多名门大派也卷入其中。若是有人别有用心以此重宝引诱众修者,却是另有图谋。
我且明哲保身,暂不去蹚这浑水。
“弟子愿入梦阖洲,寻失踪的修者。”
我还未思索完,却听一人起身,撩起灰衣下摆,缓缓跪地,沉声道。
那人黑纱裹面,形销骨立,此时大殿中只他一人跪在大殿正中。只觉殿内几乎无人敢大声喘气,目光都聚在他一人身上。
顾衍仍是一副淡漠表情,一手支腮,长睫微垂,仿若没听见一般。
师父看陆冕一会,却是眼神略有复杂,沉吟不语。未拒绝,也未答应。
殿内安静半晌,却是急性子的玄冥忍不住道:“掌门师兄,既然这小子有意,那你便成全他,怎地这般踌躇起来?”
苍冥道者沉吟一番,眼睛定定望向陆冕,缓缓开口:“你虽勇气可嘉,但方出黑水牢不到两年,又无甚修为,徒然送死而已,你就不必去了。”
陆冕脸被黑纱所缚,看不见表情,却听他道:“弟子尘心已死,再无牵挂,愿此去梦阖洲,若能寻得他派修者解救一二,也算此生有所建业,想求掌门为我立个有名碑。若我也一去无回,掌门尽可不必挂心,我去得安心。”
我心头一痛,不知为何藏在狐皮大氅中的手指竟忍不住有些颤抖。
他此行不为建业,只怕是为赴死。
我沈凝向来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为何我此刻,却仿若心如刀绞,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手紧紧攥住暖玉炉,竟不觉烫手。有细碎声音发出,竟是被我捏碎了。
他一个孤儿,就算死了又如何。我沈凝天之骄子,难不成还要为他这么一个卑贱小子心生恻隐不成?
大道难成,一路枯骨为我踏脚石。就算不择手段,我沈凝也必要问鼎大道,岂会被他牵动心神!当初就算是我负他欺他,但也是他心甘情愿,若我沈凝终成大道,他能为我沈凝送上一程,是他的造化!
思及此,只觉脸颊有些抽动,情绪翻涌,口中又有一丝甜腥,忙压制住,闭了闭眼,再不去看他。
——师弟,你怎么了?
我一怔,转头看见顾衍似笑非笑,嘴角似有些讥诮,托腮挑眉看着我,才发现他是传音入密同我说话。
我咽下后头腥甜,闭了闭眼,只装作没听到,面色冷冷,不去理他。
——想必我那一掌已让你此生无望成道。我已入无尘境,不过须臾,只怕再入长生境,不知师弟何时想与我再煮酒论道?自我出谷,你可知多少师弟欲追随于我?
他故意扰乱我心神,我切不可受他撩拨。
——师父早已私下找过我,许诺若我带回霜天剑,便叫我回来执掌掌门之位,还可娶了雪柔。我神识已经探过梦阖洲,并无什么能威胁我。师弟,师父碍于沈氏势力面上不说,但这门中上下,都只将你当成半个废物,只怕你机关算尽一场空。
顾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似是嘲讽我无能。缓缓起身扫视殿内众人一眼,走到陆冕旁边站定,态度仍是略显倨傲,也不下跪,只是负手而立,扬首道:“弟子顾衍,愿请命梦阖洲。”
师父定定望了顾衍半晌,微微颔首,眼中有赞许之色:“好。此次之行,谁能带回霜天剑,也不必交入门中,执剑者,我青门山下一任掌门。”
“师父!”我猛然站起,手中碎玉散落一地。
我疾步走到殿中跪下,低头拱手道:“弟子也愿请命梦阖洲!”
“你……”师父目光略有些复杂,“凝儿,你身子还未大好,不若……”
“弟子愿请命梦阖洲!”我又大声重复一遍,只觉胸口血气翻腾,眼前竟有些摇晃,我心知是旧伤发作,却还是强撑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