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时候萧轲总会叫我同他吃。
这日萧轲又是传我,桌上摆着十三四碟小菜,他只端坐默默进食,大家公子气派十足。我虽也想矜持,但苦拙山实在过得太苦,十天半月也沾不到一次荤腥。萧轲的饭食自然精巧,比我自己吃的时候丰盛许多,海上珍馐也多,我难免有点丢脸,吃饭也比平时快几分,一不小心,竟然咬到自己舌头。
我痛得停箸嘶了一声,将口中青菜吐出,已经混了血丝。
萧轲抬眼看我,也停下玉箸,眉头微皱:“拿水来。”
婢子献上清茶,萧轲净过手,端着杯子给我漱了几遍口,捏住我下颌:“张嘴。”
我听话张口。萧轲皱眉检查我舌头口腔,看了许久不知看出什么没有。可我还是疼的忍不住嘶嘶叫唤。
萧轲见我难受样子,有些无奈,小心吹了口气:“不疼了,不疼了。”
我和萧轲俱是一愣,连旁边服侍的两个婢子都变了脸色。
萧轲突然松开手,好像被什么蜇了,将手藏进袖中,脸上阴晴不定。
两个婢子忽然跪下,瑟瑟发抖却不敢说话。
“出去。”
我起身要走,却被萧轲拉住手腕,他捏捏眉心,似有些无力:“我说她们两个出去。”
两个婢子如蒙大赦,赶紧小跑出去,还反手关上门。
我被萧轲拉着,进退两难,只能呆呆站着。
萧轲坐在椅上,目色复杂难辨:“你……坐下再让我看看。”
我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就任他拉回他旁边椅子。
“张嘴。”
我又听话张口。
萧轲喉结微动,两指伸入,搅弄我舌头。
我有些呆了,竟然忘了躲。我简直不敢信这是萧轲。萧轲不肯看我,只认真盯着我口中,两指仍是翻搅,好像及认真检查我伤口,没有半点不妥。
我和他……这是在做什么……
我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萧轲也神色一变,但终是没说什么。
我觉得心乱如麻,在没有看他一眼推门跑出去。
以往几日,萧轲夜夜都来给我护理伤口。 本就是细碎一点伤口,在他金贵膏药之下,每个两三天就全好了,皮肤反倒滑腻许多。我也假装自己早睡,锁上的门也形同虚设,他径自进来,就算我是睡着也要剥开衣服替我料理伤口。
今日用膳时候那般荒唐,我本以为萧轲不会来,却没想到这夜又是如此。
我熄了灯,又装作睡下,听见锁被打开,有人推门进来,坐在床边,替我盖了盖被子。我闭着眼,面向墙壁,只装作已经熟睡。可那人却像一时半会不肯走,竟坐在床边一直看我。
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简直头都要大了。我越来越不懂萧轲。
萧轲想法实在奇怪,我知道他深爱李芷云,但这些日子听到仆婢的闲言碎语,李芷云为了躲他四处云游,行踪不定,两家徒有一纸婚约,却生生旷置三百年。萧轲对李芷云用情极深,只怕受伤不浅。想到当初李芷云对我……我又是有些不敢面对他……但他这些天举止我实在不能信他和我之间就是表兄弟的亲昵,他明明拒绝过我的……
“还装睡。”
我睁开眼,听着萧轲在我背后说话。
“你是在躲我。”
我咬咬唇,垂下睫毛,慢慢翻过身,坐靠在床头,看着他。
萧轲面色一向苍白,两颊消瘦,略有些凹陷,一双眉眼却更显锋利,但此刻微微垂着睫毛,沉默不语样子,似是有些为情所困的愁苦。
“表哥……”我小声叫他,看他抬起头来,小声道,“你和李芷云到底怎么样了?”
我见他不说话,思忖他应是不想同我谈李芷云,芥蒂我与李芷云间暧昧。叹口气,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本以为他生气了,却没想到萧轲忽然开口:“她一直不肯见我,可是上月却忽然求我一定要将你带回卿平洲。她想见你。”
李芷云想见我,八成是为了那件事。
“她喜欢你。”萧轲微微低着头,下巴更显削刻线条。
我不知该说什么。若我是萧轲,有沈凝这样一个天杀的表弟,真是要恨死。
“我将你带回沈家后会立刻通知她,她会来找你。”
“你……是不是很喜欢她。”我望着萧轲,他仍是低着头不肯看我。
萧轲沉默许久,缓缓开口:“芷云为我做过许多,她这些年过得不好,我会对她负责任,娶她做我的妻子。”
心中莫名酸涩,却还是微微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如果他终能得偿所愿,与心爱的人白头偕老,我就放心了。
萧轲喉结动了动,抬起头看我:“还有两日就到卿平洲,若沈家对你不好,你只管到南阳找我。”
我点头,心里却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去南阳找他。
我俩一时无话说,相对干坐,可是我看萧轲似乎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样子。还是萧轲先开口:“你伤都好了么?”
我连忙点头:“好了。”
萧轲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我走了。”
“恩。”我赶紧点头。
可萧轲说了要走,却仍是一动不动。我一个客人当然不好赶他,他又不知磨蹭多久才走。
如此夜夜要被他“问候”,船又慢吞吞行了快十天才踏上卿平洲。
船至卿平,我们一行人下了船换乘马车,往沧州又行几日方到沈氏地界。沈氏宗族好古雅,尚周丽,亭台楼阁无不精巧,雕梁画柱无不奢耗。外院门楣之上活灵活现雕了两只金凤彩鸟,羽翼丰满鎏金瑰丽。
外门仆从见了萧家的蛇纹宗徽,连忙开了门,十余量马车浩浩荡荡进入沈家大宅。萧轲声势虽大,但沈家却好像并无反应。除了引路仆从,其余人就是各行其是,见了萧家马车也目不斜视。萧轲每次来沈家都被母亲安置在母亲旁边的潇湘苑,我以前住的是月凝楼,但此次萧轲仍是住到老地方,我被安置在偏西一侧的久芜居。
管家是沈家老人,几代家生子,他儿子还是我幼年伴读。他向我说完,也觉得有些尴尬。旁边萧轲冷着脸不说话,似是有些不满。我看了林管家一眼,也不想为难他:“这样也好,我清净惯了,不喜欢人打扰。”
林管家看了萧轲一眼,又抹抹额上汗珠,连连喏道:“是是,少爷,久芜居已经早早收拾出来,还是小少爷亲自……”林管家话音一顿,又抬头看看我脸色。
我是嫡长子大少爷,沈决自然就是小少爷。
沈决现在管理沈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需要瞒我,现在的沈家早与当年大有不同。母亲掌家到底多有亲疏远近,沈家半个宅子是萧家人,现在沈决掌家,老面孔已换了不少,我以前的侍妾婢子也几乎都打发干净。沈氏是修仙大宗,往年宗族弟子送往各大门派修习,自家供养道者给家中子弟亲眷教习。我在家时候的几位西席如今都离开沈家云游四海,现在供养的几个我也都没听说过。沈家被他洗得这样透彻,母亲竟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着实意外。
但此时不必纠结这一点,我朝萧轲笑笑:“你先去自行安置,我有林叔照看,不用担心。”
萧轲看我一会,转头对他身后两个侍从道:“你们跟着沈少爷。”
两个侍从抱剑称是,萧轲才面色凝重走了。
我其实觉得萧轲未免太过小心,这是沈家,我母亲再放手,沈决还能翻过天去。久芜居也不差,只是名字荒凉些,位置又有些偏僻,其他亲眷觉得这地方不吉利,才多不爱住,但院子还算精巧整洁,又清净,倒也适合我。
管家同几个仆从替我打点妥当,里面虽比凝月楼简陋许多,但也不算怠慢。萧轲两个冷面侍从抱剑一直沉着脸盯着,几个仆从都战战兢兢,一收拾完,就如蒙大赦跑了。林管家擦擦额头汗水,微微躬身道:“少爷,您看可还满意。”
我微笑点头:“多谢林叔,已经很好了。”
林管家这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那奴才就先走了,久芜居里备了小厨房,还配了两个厨娘,分例照少爷们的依旧。”
我是沈家嫡子,吃穿用度都是母亲手下亲自打点,从不知道还有分例一说。但今昔不同往日,我心中其实也不计较,含笑答应,便叫他走了。
我松口气,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喝,萧轲又推门进来,将院子和几间屋子打量半晌,同身后两个婢子交代几句,才到我旁边坐下。虽然船上他多有举止怪异,但回到沈家才显出他和我亲。我回来,沈家亲眷几乎集体当做不知,也无人过来看望,只有萧轲片刻不肯耽误过来。
萧轲尝了尝桌上的茶,眉头深深皱起:“这是什么东西。”
他锦衣玉食长大,每次来也都喝的都是母亲的茶,自然没尝过这种炒得发焦的陈茶,一泡水就泛着苦涩。
我其实已经觉得这茶不错,在苦拙山莫说茶水,就是热水都不能常喝到,便笑道:“你是没吃过苦,也太娇气。”
萧轲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不知我这话又哪里说错,感觉他脸色比刚才更难看。
我俩闲话几句,他几个婢子已经从外面回来,抱着被褥茶具,屏风花瓶,几套新衣,另有笔墨纸砚之类杂物,铺陈摆设好,就站在萧轲身后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