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洲是上午十点自缢于卧室,那是一个吉时。周镜离看了一眼报纸,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片刻后进来,对他说:“小郁,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你要是饿了就先吃,或者等我回来。如果没办法做完作业,就别勉强自己,我明天帮你跟老师请假。”
费郁不知道周镜离出门去哪里,翻开作业本,老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满脑子都是那张报纸上的只言片语。他去客厅开电视,看到直播新闻里的记者闯入南洲的住宅,菲佣拦不住,捂着脸大叫。就在他气愤地想要砸电视的时候,周镜离突然出现在画面里,淡漠的眼神扫了一眼镜头,接着整个画面就黑了。
费郁愣住了。
周镜离离开家还不到半个小时,怎么突然就到了香港?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关了电视再打开,同一个频道已经一片漆黑。不死心,换了一个娱乐台,画面完整。
直到天黑之后,内地的娱乐台开始播报南洲去世的消息,引用的画面里再次出现了周镜离一闪而过的身影。
费郁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接着想到周镜离根本没有私人手机。
他跑进周镜离的房间。
没有电子设备,没有照片,现代人常用的东西,一概没有。桌上有几套书,是《西游记》《搜神记》这种风格的。费郁打开,扉页上写着赠送人“南洲”。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不对劲,把屋子的里里外外都转了一遍。院子里的植物都不开花,长势特别好。费郁缩着身子坐在台阶上,脑子搅成了浆糊,半晌重新想起南洲,歪着脑袋出神,神经已经麻木。
路过的邻里跟他打招呼,费郁完全没听见。他觉得饿,慢腾腾站起来往厨房走去。桌上的饭菜依旧是热的,费郁愣了愣,发疯似的在厨房里找了起来。
周镜离已经离开三个多小时了,饭菜怎么可能还是热的!
费郁连煤气罐都搬了出来,什么异常都没有……他站在厨房中央,环顾一圈,然后快速跑进周镜离的房间。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厨房和卧室,太干净了!不是没有灰尘的洁净,是连空气都过分干净的诡异感,没有人的气息。
他缩着肩回到客厅,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费郁觉得自己疯了,竟然怀疑周镜离不是人。
他不知所措,一会儿是南洲自杀了,一会儿是周镜离不是人,二者的冲击太大,他捂着脑袋埋进了沙发里。
将睡未睡的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声音,是周镜离回来了。费郁头一次不知道怎么反应,没有立刻站起来迎接,而是咬住唇,继续当鸵鸟。
他听到脚步声走过来,周镜离在他头发上轻薅了一下,然后一条薄毛毯落在了身上。
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尖锐的声音,像什么动作咬啮牙齿:“上神,您豢养的这个孩子没有吃晚饭。”
周镜离“啧”了一声:“不是豢养,是抚养。”
那声音便又说了一遍:“上神,您抚养的这个孩子没有吃晚饭,闹腾了一晚上,伤心又受惊的模样。”
上神……费郁紧紧咬住牙,不让自己因过分惊讶而呕出心脏。
回忆到这里,费郁便打住了。他依旧低着头,脑袋搁在周镜离的颈窝处,胳膊却紧紧地环着后者的腰,生怕周镜离突然就消失不见。
周镜离的目光微微下落,便看到了年轻人发旋处的伤疤。这么多年了呀,竟是一点都没有消掉痕迹。年轻人的妆容已经卸得干干净净,身上还残存着一点木系的香水味。周镜离低头,在费郁的头发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费郁怔了怔,迅速抬起头,眼眶还红着呢,却衬得目光灼灼,五官极是惊艳。
周镜离伸手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道:“所以你一直在瞒着我,明明知道不是我叫的外卖,还故意逗我说要去店里吃饭,嗯?”
费郁咬了一下嘴唇:“我怕你……知道之后抹掉我的记忆什么的。”
周镜离失笑。
他也是有些大意了,几千年来没担心过什么,尤其是成为上神之后,觉得世间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根本没有留意过露马脚这件事。
他忍不住问道:“那你当初离开我,就是为了逃避这件事?”
费郁默默摇头。
车内暖气太足,他热出了汗,起身拿掉围巾,连外套也脱了,才说道:“南洲哥自杀之前,曾经留了一些东西给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周镜离的。相遇的时候,他因为车祸受了很重的伤,还亲眼看着父母在身边死去,是周镜离一直陪着他的。
那起车祸曾被大肆报导,舅舅甚至要带他上节目。他没有等伤好就从医院跑出去,是周镜离找到他的。
那时周镜离用一种平和而温柔的眼神看着他,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感同身受这件事。你不想被人可怜,可以拒绝。你难过,可以哭。你想逃避,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人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他看着这个认识不久的人,第一次发现原来“出走”、“逃避”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他便做了一个心无愧疚的逃避者。
整整一年,不上学,不出门,整天在家里的各个房间晃荡,看各种电影小说,钢琴和吉他乱弹一气。周镜离在院子里打理绿植,满条街都是饭菜香的时候,便将费郁从哪个角落里拎出来,一块儿吃饭。
有亲戚肖想着费家的财产,但周镜离自称是费郁的监护人,还拿出费郁父母的遗嘱,便没人再登门了。隔了好久,南洲成了费家的第一次客人,后来便成了隔三差五过来一次的客人。
是南洲带着费郁去学校上课的。
和周镜离相比,南洲更像监护人。那会儿两个人争论了很久,南洲指责周镜离:“他还是个孩子,这么惯着,一辈子就是个废人了。”
周镜离是一贯的漫不经心:“你们真是喜欢说‘一辈子’,小郁觉得开心,怎么过都可以的,废人还没有活着的权利了?”
南洲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过了几年,南洲忽然对周镜离说:“你是对的。这辈子只要开心,怎么过都可以的。”
那时费郁已经不叫周镜离“叔叔”了,整天板着一张脸。周镜离不哄他,也不恼他。南洲心细,瞧出了什么,却也不点破。
那天是夏日的一个夜晚,三人在院子里纳凉。周镜离在厨房里捣鼓水果冰沙,费郁拿着吉他,solo了一段自己的原创编曲。南洲没有提创作上了意见,只是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然后说:“小郁仔,你胆子不小啊,喜欢阿离。”
费郁吓得差点拿不住吉他,想要装出若无其事地样子。南洲笑了:“你的这段编曲,敢说不是为了阿离?”
他是影视歌三栖巨星,造诣不是费郁可以想象的。处在中二期的费郁哼了一声,抱着吉他不说话。
周镜离端出来一大碗芒果冰沙,没注意两个人的表情,说道:“还有西瓜的,等一下。”然后又进了厨房。
南洲便对费郁说道:“我只说两点。第一,你玩心大,阿离不在意你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你若真的喜欢一个人,想跟那个人在一起,你至少要确定那人想要的你都有能力给。第二,你一直这么吊着,阿离的确有能力养着你。但你可知道,那样下去,你在阿离眼里只会一直是个小孩子。”
费郁一时有些发愣。
他喜欢周镜离从来不指责自己什么,哪怕自己故意找茬,周镜离也不生气。他多想周镜离能够冲着他生气发火啊,那样或许生出来的这番心思会熄灭,自己也就不用一直藏着掖着了。
可是南洲的话,瞬间将他的感情理得如此清楚,甚至连未来的路也点清了。
所以,他才决定要离开。
计划去韩国,也是南洲建议的。那时南洲特意带了一些东西,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你去了韩国,这些东西我想你会喜欢。”
那些东西,是南洲私下录制拍摄的一些有关周镜离的工作生活日常。
听到这些的周镜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呢,原来是南洲怂恿你去韩国的。”
如果没有中间不联系的那五年,让记忆断了一截,他的确会觉得费郁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而不是现在这样。到底是南洲更了解人类一点。
费郁的皮肤白,这会儿脱掉了厚外套,但情绪有起伏,脸和脖子都是一片通红。他重新小心翼翼地凑到周镜离身边,伸手抱住,说道:“南洲哥死了之后,你一直……一直挺难过的。我应该留下来陪着你,可是……我想尽快变得强大起来,不是被你保护的小孩子,而是可以保护你的人。”
他一直想惹周镜离生气,可是南洲死后他终于在电视里看到了周镜离生气的样子,他这才知道露出那种表情的周镜离,让他心疼得要死。
他不要这个神给他什么,他只要这个神像往常那样笑得温温柔柔,漫不经心,这辈子就足够了。
周镜离的目光微颤,问:“那你今天,为什么不见南洲,还躲着我?”
费郁笑得无奈,又有点委屈:“哥,我怕。那时我看你那么生气那么伤心,我不知道你对南洲哥……若他真的死了,我不管你如何想念他,我尽管应我自己的承诺,好好守着你。可是现在他回来了,而且很明显是回来看你的……哥,你跟南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