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克斯显得很淡定。“我们等教宗的命令。”
而此时,逻先的王宫里,壁炉里明亮的火光照在王储的脸上,却仍然无法掩盖住他的惊慌和纠结。他的眉头拧成一团,一动不动。脸上的皱纹在光亮下愈发明显,像一块干木头。但是他最终抬起了头,怀着恐惧与怨恨,声音低沉:“我接受。”
对面的教宗露出了和蔼的微笑,典雅的长袍和冠冕在火光里更加光彩照人,仿佛壁画上的圣徒亲临。
“愿神庇佑您及子孙。”
第二天,消息传到前线,王储因上了岁数、健康状况日益恶化而决定放弃继承王位,将权力交给自己的三弟。英克斯的军中一片欢呼,而他本人对此表现得倒是不卑不亢,反而更关注眼下的事情。他来到银泉镇主教跟前,吩咐道:“请您开始吧。”
主教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莱诺不禁问了一句:“这又是什么?”
“教宗大人编写的新封印,”主教无不骄傲地说,“等我们将这里补完,地表上的魔族就会被新封印拖回深渊之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望了望远处,那条龙已经不在了,可是战场的方向仍然升起滚滚黑烟。那是龙火在森林里蔓延的结果,等到结束了这边的工作,他们还要到那边去做点净化和封印才行。“您对这善后还满意吗?”他看了一眼英克斯,一语双关。
而英克斯回答:“当然。战争结束以后,我会亲自到明辉城向教宗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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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格他们对战场之外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一度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等到那条龙终于如山崩一样倒在它自己喷出的火焰之中时,他们站在满目疮痍、浓烟滚滚的战场上,才仿佛大梦初醒。
当时,法师们终于把龙封印住以后,茵格叫维罗妮卡把大剑借给他,然后让提诺莎给自己加个单独的结界,自己去刺龙的逆鳞。维罗妮卡第一个对他表示了反对,理由是他从来不用大剑,刺不准便功亏一篑了,还是她去更合适。
“放心,偶尔抡一下还是可以的,”茵格说,“更关键的是我比你更容易存活。我能靠自己的精神力多‖维持一会儿那个结界,所以以防万一还是我去。你留在下头召集大家后撤,尽可能撤出龙火的攻击范围,保护好莱娅娜和乔瑟琳。提诺莎大人带领法师维持一个能防住龙火的结界,可以吗?”
提诺莎点了点头,反问:“如果结界撑不住怎么办?”
“您一定要撑住。”茵格盯着他,斩钉截铁地说。他脑海中属于杀戮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冷静,整个战场的图景清晰而井井有条,仿佛他体内有一个老练的灵魂正指导着他做出决定,那人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经由他的口说出来:
“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圣骑士听从维罗妮卡的调遣掩护同伴,法师和牧师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自行撤离战场,不要和龙火对抗。”
他忽然认出那个声音了,顿时觉得被一只巨手捏紧了心脏。
“茵格,”他听见维罗妮卡的声音如同有裂纹的玻璃,“千万注意安全。”
他轻飘飘地一笑,仿佛闻到了墓园里花的香气,还有深夜里蜡烛流下的泪滴。
“放心吧,我肯定会的。”
那声音的主人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有一双温和而捉摸不透的深紫色眼睛。
最后龙在死前喷出火焰烧尽了一切,唯一幸免的是提诺莎结界里的人。他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维罗妮卡从结界里冲了出去,一路笔直地穿过被一从从龙火烤焦的土地,找到滚落在龙尸体边的茵格,把他拖上马从战场中心带了出来。
“你是个英雄,”她说,“你要被载入史册了。”
茵格奄奄一息地趴在马背上,声音听起来颇为凄惨:“我没看到他。我大概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维罗妮卡觉得那一瞬间有把尖刀直‖□□了心里,她可能是流泪了,但是遍布龙火的战场温度太高,她的眼泪很快就被蒸发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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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结束以后,提诺莎就带着法师们回去了,临行前他告诉茵格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让他不要相信英克斯任何一句话。可是茵格知道他们必须回去,因为所有的物资都在英克斯那里。当他和维罗妮卡带着仅存的几十名圣骑士同英克斯会合时,他们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营地的气氛很轻松,不像打仗更像在休假,茵格随便拉了一个士兵问发生了什么,得到的答复是战争已经结束,他们马上就要回家了。
“结束了?那之前四散出去的魔族呢,它们也都被打败了?”
“您不知道吗?教宗大人新造了一个封印替换以前的,比之前那个还要好用,一启动就把魔族全都拽回深渊之城去啦!教廷的人就是不一样,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动手?……”
得到的答案让他一阵神情恍惚。
一下就拉回去了?不需要我们动手?
那圣殿骑士团没日没夜的鏖战,以及为此而死去的几百个年轻人,又为的是什么……?
正当他觉得自己头脑不够用的时候,英克斯来了。“圣骑士!”他显然对久别重逢的人拿出了大把热情,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又立刻痛心疾首起来,“太惨了……我听闻你们甚至战胜了一条龙,你们以及死去的弟兄们一定会作为真正的勇士被载入人类的史册!”
他伸手搭在茵格的肩上,两人一同前行,而茵格突然冷不丁地问:“殿下,为什么我们作战时没有看到您?”
英克斯还没回答,他的随从立刻有人纠正到:“现在您得称呼‘陛下’了,大人。”
英克斯本人倒没有在意这细节,他回答茵格说:“战场过于宽广,而且敌人众多,你们看不到从另一侧进攻的我的军队也实属正常。不过,的确是我们双方齐心协力才赢得了这场战斗,这一点你向任何一个士兵求证都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茵格感到一阵巨大的疲劳向他袭来,他艰难地开口又问:“那主教大人带领的牧师们呢?他们中途和我们分开了,后来去了哪里?”
“他们来到了我这里,在我的帮助下,他们才得以修复封印。”英克斯不紧不慢地回答。
于是茵格再也不说话了。
英克斯手下的人很快给他们安排了营地,送来了水、食物和药品,还有好几位能力卓越的明辉城牧师。莱诺也来了,看见他茵格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抓‖住他质问他们为什么临阵脱逃。
莱诺急得额头上直冒汗,慌忙替自己辩解,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都是主教的命令,那个净化场他也知道压不住狩猎结界,但大家没人敢质疑……转而又劝茵格,可能是主教预判失误了,造成他们这么大的损失他也感到很抱歉,可是战争已经胜利了,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最后他忙不迭地跑了出去,才没让茵格真的朝着他拔剑。
赶走了莱诺,茵格重新躺回椅子上,用手背盖住了眼睛。他现在待的帐篷很温暖,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他的伤口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他被人夸赞为屠龙的英雄。但是他的心底一片几近崩溃的绝望。他已经明白了整场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不是事故、不是天灾,就是彻头彻尾的人‖祸。
“我们的命在他眼里有那么贵吗?”他想起罗兰德斯问提诺莎的话。
没有啊,没有。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开启和结束这样一场战乱,如同翻转手腕倒出一杯水,他们不过是被水冲去的一点尘埃。亏得罗兰德斯和提诺莎还算计了那么多那么久,根本什么用也没有,只不过是教宗当时还不想动手而已。
提诺莎倒是醒悟得很及时,可是罗兰德斯呢?他依旧带着他的部下们投入了这场战争,茵格还是他的支持者。他记得他们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安格罗斯的人民不该遭受无妄之灾”——他们要履行圣骑士的职责,那是从小就被教育的,为不能战者而战,保护无辜的人民。
可惜教给他们这一切的人,根本就不信这些。
茵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离开英克斯以后,满腔压抑的愤怒曾经驱使他挥起剑对着一棵橡树一通乱砍,但是橡树纹丝不动,他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树叶轻‖盈地落在他的脸上。在他躺在地上、仰望着树叶缝隙中透出来的星星点点的光斑时时,他忽然很平静地意识到一件事,或者说十分麻木。
他打算离开圣殿骑士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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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们只在英克斯的营地旁边休整了一会儿,天刚擦黑就不辞而别了。这是维罗妮卡的意思,她担心留在英克斯营地边上过夜不安全。走之前他们带上了所有能带走的补给,所幸走出几里之后发现并没有追兵。交战的地方位于教宗国和安格罗斯的边境,距离银泉镇并不远,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回到了大本营。茵格知道这里也不安全,但是他们无路可走,所有人的家都在这里,只能硬着头皮回来。
银泉镇的人们都很惊讶——那些手工艺者、商贩、兵器店店主和市民们——他们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战士走的时候如夏季的初汛,归来时却如深秋的枯水。人们纷纷凑上来问发生了什么,罗兰德斯去了哪里,而茵格和维罗妮卡不得不一一为他们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