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晚了,回去睡吧。”
云隙点头,微微错开自己的视线,略显匆忙的道了句,“我~回~千~罪~宫~了~”说完脚步不停,转过一处转角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皇帝伸手去抓,只抓住一缕被云隙带过的秋风,他握了握拳头,瞥见手腕上前些日子被火烧伤的伤口,沉默的用袖子遮住那道口子,没再说话,回了自己的寝宫。
第二日,阿团从德莘殿的窗户边露出了个脑袋,将一张黄迢符咒送了上去,小声道,“公子说这是混淆咒,能暂且混淆您的身份,让冥火辨别不出您。”
“多谢。”皇帝叫住阿团,给他了两小坛花蜜酪带给云隙尝尝,“云公子在做何事?”
阿团费力的抱住小坛子,圆圆的眼睛瞅着皇帝,“公子在和上仙公子聊天。”
小刺猬唤绪卿是上仙大人,那这位上仙公子便是昨日突然出现在温泉宫的那位了,皇帝点点头,挥手让阿团离开了。
于述躬身进来传话,说牧隐可能扛不住了,身上的烧伤大面积溃烂,直到如今白纱布下还氲着一层有一层黑红的血,于述前来问皇帝,可否需要……
“孤去见他。”皇帝按了按眉心,将批阅好的奏折放置一旁,摆驾去了关押牧隐的暗殿。
昏暗的房间里飘出浓郁的苦味,牧隐从小就怕吃药,所以即便行军打仗的关头,他也会派人去远处的镇子里收些百姓家中的蜜饯给他吃。牧单坐在正椅上望着床上的人,才没多久,牧隐便形如骸骨,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被火烧伤会有多疼牧单知晓,他低头用指尖碰了碰自己脸上的面具,火舌吞剥着肌肤,像狰狞的恶鬼想要钻进你的皮囊中,火焰会将你的血燃烧沸腾,直到你的身体尽数爬满火焰,只余下无力的挣扎扭曲疼痛。
床上的人动了手指,牧单走近床边默默望着他,牧隐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纱布,只留下两只早已看不清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
“我……”牧单俯身过来握住他的手,牧隐喃喃两声,撕心裂肺咳了起来,他一动,烧伤的地方又开始大面积渗出血来,牧隐咳了半天,艰难的喘了两口气,从胸膛逼出一个模糊的字,然后浑身痉挛起来,不等御医推门进来,呼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
而最后那个字,他喊得是,哥……
牧单别过头,用手捂住自己的眼,强撑着胸口积满的涩意,胸膛微颤,半晌后,轻轻嗯了一声。
这简单的一问一答过后,牧单知道,从此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无论憎恨他的牧隐,还是疼爱的那几人都彻底离他远去了,自此烟消云散,了无踪迹,将所有爱恨都埋在一捧尘土之中,没有可说的,没有能说的,只有这一缕呜咽的寒风和一室的萧索。
千罪宫前,皇帝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从黄昏到夜幕,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静高悬在头顶,树影间落着破碎晃动的光影,牧单藏在树影之中仰头望着头顶的明月,听千罪宫的墙头偶然飘过来一两声平仄的诗调。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凉秋。一生但求何愿,不过是家人常在,良人常伴。
千罪宫中的石桌前青瀛撑着身子倒了杯薄酒,嬉笑道,“小隙儿,这是你我第一次过凡界的中秋节,今夜你可要陪我大醉一场!否则我才……”他低声嘟囔,“不帮你呢。”
云隙收回久久凝望那扇紧闭的宫门的目光,方乔儿为他添了些热茶,他低声道谢,眼风扫过蹲坐在殿檐前台阶上的两只影子,绪卿蹲在阿团跟前帮他捧着盘子,阿团小心翼翼的啃着一只海椒泡凤爪,一边啃一边发出满意的叽叽声。
青瀛似醉非醉的将酒杯抵在唇边,“不追出去看看?皇帝可算大度,让我等仙妖在此饮酒作乐,自己身单影只守在门外。”
云隙仰头喝下那盅酒,垂着眸子看不清里头的神色,只是站了起来,抬眸淡淡凝视那轮明月,问道,“还~有~什~么~吟~诵~秋~月~的~诗~句~?”
“你是想要‘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还是想要‘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青瀛趴在手臂上问,“我是不是多嘴了,不该告诉你这些?你若是不愿意这件事,就去向人家说个明白,还过失就还过失,莫要多些幺蛾子,而你若是愿意呢……”
云隙扭过头看着他,青瀛放低了声音,丢嘴里一粒酸梅果子,嘎嘣嘎嘣连果核都咽了下去,“你若是愿意,我就劝你莫要愿意,毕竟他是人,你是妖,将来还有可能是仙,你与阿团不同,阿团是那木头拿错的一段渊源,经年过后他可助阿团修炼成仙,而你嘛,我曾向你说过,我那渊源宫中寻不到你的渊源,恐怕是往那浩渺深处藏了,不过我倒是能大致推算出来,你与凡人可未有过深的纠葛,你可知我说的是何意?”
“不~想~知~道~。”
“唉,你这小蜗牛越来越不可爱了。”
云隙为自己斟了杯酒仰头喝下,抬手摘掉眉心坠握在手里,望着那束墨色束绳,向来月白风清的一双眼如今掺了几许朦胧的雾色,云隙犹豫半晌,不是不明白青瀛的意思,他说的这般通彻,又一眼就看出他与牧单的牵扯,而自己竟然直到被他昨日一语道出后才灵台清明,这让云隙懊恼的厉害。
崇虚过去总说他聪慧至极,事事看的甚是轻薄,除了吃花此事外再也没有能让他一心执着的事或人,云隙虽没读过几本佛心禅语,但在佛家常讲的‘舍得’上颇有几分大彻大悟的灵性,深谙舍与不舍之道。
当年崇虚正是看中了云隙这般云淡风轻的性子,才一心一意将他从释尊的手中要了回来,更甚是后来在妖神钦封被奎避恶兽障气入体后封印钦封一事上帮了大忙,眼睁睁望着钦封被封在青西海下时也没觉得几分伤心难过,自认为更没有他师父所说的强忍欢笑,背人掩泪,顶多是不声不响取了坛他师父酿的如梦醉痛饮了一番,睡了个些时日罢了。
哪有如今望着那扇紧闭的宫门,知晓牧单就站在门外等候他时来的涩意深沉。
男欢女爱这种事云隙活了一把年纪,该看的看了个遍,该知道的也是分毫不差,往昔他瞧着妖界人界劳什子痴男怨女的情仇爱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是世间有灵性之物都可能要走上一遭的事,他并非冷情冷性,否则不会看小刺猬可怜带他离开伤心之地,又怕他蠢笨,遇上什么负心之人,才在发现绪卿与阿团有关系时便急急将绪卿逼了出来。
可别人别妖别仙的事他都能看得明白,就是不知为何当他听青瀛口中道的那句‘皇帝看上你了’后整夜辗转反侧,在他那小背壳里来来回回翻转了一夜,生生没有睡着。
白日里问青瀛要了张混淆咒都只能委托阿团去送上一趟,他也知晓今日皇帝去看了牧隐,那人生着副短命鬼的模样,本就是活不长久的,却没料到,活不长久就活不长久,早日轮回还能下一世投个好人家,却没想到刚好就选择在今日撑不下去了。
云隙哀怨起来,这人怎么连死都不找个好时辰,他这样想着,出声问青瀛要了两张往生符咒。
青瀛往嘴里欢快的丢炒好的黄豆,自他上天之后就很少再吃谷类了,“我听你说这牧隐就是给皇帝下三鬼煞魂阵的人,这等恩将仇报之人死了便死了,你何必这般上心,还管他往生不往生?”他咯嘣咬碎黄豆咽下,笑眯眯道,“小隙儿来给本仙讲讲你这是何意啊?”
云隙撅嘴瞪着他,从青瀛手中捏了个黄豆塞进口中嚼了半天,最后又皱着眉囫囵一个全吐了出来,不情不愿道,“他~死~后~,单~儿~就~只~剩~一~个~人~了~。”
就算最后那个糟心,也总好过没有家人的强。他们妖仙不讲究这个,可凡人不一样,对血脉这种事看的很紧,父皇王叔都因他而死,王叔又只留下这一个后人,却为了杀牧单而自掘了死路。
云隙可怜的不是牧隐,而是那自小便隐忍乖顺的牧单,他是想求得往生咒让牧隐早死早托生,也让牧单心中好受一些。
“咯嘣,那不打紧,他这身上的三鬼煞魂阵也抗不了多久,我等不帮忙,他就一个人都不剩了,一家人欢欢喜喜都做了鬼,还——哎哟!”青瀛捂着脑袋,心塞的在心里哀怨,真是蜗大不中留,嫁出去的蜗,泼出去的水,转眼可就不认自家人了。
云隙要了往生咒塞进怀里,此时已夜色过半,月上柳稍,千罪宫中银辉倾斜满桌,他催促青瀛吃的快些,没事就收拾睡去,他还等着过两日刑审余卓的结果。
青瀛叹着气把最后的稻谷倒进嘴里,云隙见他吃的这般多,忍不住道,“凡~人~说~,谷~类~吃~多~了~会~放~屁~。”
青瀛,“……”
你才会放屁!青瀛惊恐的瞧着他,“云隙,你怎的能说出这般粗鄙的话!”
云隙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朝卧房中走去,淡淡道,“话~粗~理~不~粗~”
的确会放屁。
青瀛追他的房门前,在云隙合上屋门的前一刻将自己的脚夹了进去,他嘶的一声假装要疼死,可怜兮兮道,“小隙儿,你对鬼刹帝究竟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