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干得漂亮!”云归压低声音惊叹道,狠狠地拍了拍昭元的肩膀,语气带着难以遏制的暗爽。
昭元失笑,没想到昭如的师父看似温和正经,倒是个趣人。被云归这样一拍,原本紧绷的心情倒是松了下来,昭元苦笑一声,迈步拾级而上。
重重大门打开,昭元一步迈过门槛,大门立刻在他身后阖上,掩去满室光亮,黑黑沉沉。
殿内布设及其简单,类似正殿仍是设了祖师爷金身供奉,像前只简单几个蒲团,旁边几座长椅,此刻太泓和云洲几人正坐在其中,身后立着的皆是天舫执掌刑堂的弟子。
那些弟子并未佩剑,双手垂立,皆是一派波澜不惊,雷打不动的模样,安静之极,想是类似的事情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昭如立在人群中,一脸愁容,见到昭元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云归按住。
“昭元。”太泓道。
昭元应了一声。
“我问你,四日前,心灯界侧峰被削一事,是否与你有关?”太泓道。
“是。”
“跪下。”
昭元应声而跪,即便是跪伏的姿势,脊梁仍是挺得笔直,目光清亮。祖师金像俯瞰着地上跪着的人,烟火缭绕间眉目肃穆而悲悯。
“你前去心灯界,借斩杀异兽狰之名,行破坏心灯界之事。致使心灯界侧峰倒塌,药田丹房被毁,弟子重伤三人,轻伤十余人,可有此事?”太泓沉声问他。
“是。”昭元自始至终都极为平静。
云韶听到此处,难掩诧异之色,忍不住上前一步,太泓转头沉着脸对云韶道,“云韶,此事可是你支使授意?”
“弟子不敢。”云韶低声回道。
“那便不关你事,噤声。”
云韶看了一眼场中少年,五指不自觉扣紧手中拂尘。
“你这算是认罪?”太泓也未曾想到竟是审的如此顺利,忍不住追问一句,“可有申辩?”
“有。”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倔强地扬起脸,一双眼睛既亮且热,“弟子不服!”
“心灯界虽是同天舫多年交好,可此番连累师父受伤甚至有性命之危,心灯界难逃其咎,实在有违修仙界同道之谊。事后,心灯界仅仅是带人赔礼道歉,便想将此事轻轻揭过。试问我师父是天舫长老,地仙之身,名望甚重,眼看便能飞升。若是在此当口当真就此陨落,心灯界如何同天舫交代、如何同修仙界交代!”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必复述。”太泓不动声色。
“心灯界仅是几样珍稀药草便换得一位长老,哪里来的这样便宜之事!”昭元不忿道。
“所以你是觉得你太师父和几位师伯做的不对?觉得我们息事宁人,太过软弱?”太泓挑眉问。
昭元一愣,低头哑声道,“弟子不敢。”
“你是不敢这么说,可不代表你不敢这样想。”太泓面色沉了几分,低喝道。“是以你一人前往心灯界,想为你师父讨个说法。”
在旁听了许久的云洲道,“昭元还是太过鲁莽了。”
鲁莽?哪里鲁莽。心灯界给云韶下药暗算之时不算鲁莽么?当时他们口口声声说异兽狰只是恰巧路过心灯界,觊觎云韶修为,欲吞为己用,并非门派中有人豢养。可事实呢,若不是云韶身上被涂抹上了能吸引异兽的“百里引”,又怎会引得那三只狰竞相攻击,穷追不舍?
昭元不服,亦是无暇去管弟子之规,扬脸顶撞道,“师伯此言,弟子不敢苟同。或许师父身中锁灵散之事,因锁灵只有一个时辰功效而无从验证,但那几只狰又如何解释!明明是心灯界暗算在先!若是当日弟子前去,师父的衣物不能引出异兽狰,弟子亦不会与那狰搏斗,致使心灯界侧峰有损!”
“你倒是推得干净。”太泓活了这些许年,又怎会被一言两语蒙蔽过去,“你本意便是冲着心灯界而去,当我不知么?”
昭元一梗,嘴唇几番蠕动,倒是一时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方闷声道,“太师父若要以此处罚弟子,弟子敢作敢当便是。”
“你是敢作敢当,可你心里到底是认为自己无错。心底不服,废了你也无用。”太泓俯身看他,“昭元,你须记住,你首先是天舫弟子,而后才是云韶之徒,即便你再不认同,你始终同天舫休戚相关。因此,事事也应先考虑天舫,而不是像这样图一时之快,恣意恩仇。”
“我亦是不忿心灯界不顾道义之行为,只是你这番大闹一场,又置师门于何地?”太泓无奈地叹了一声,“须知心灯界虽与天舫多年交好,亦是觊觎天舫钟灵毓秀,灵气充沛,不比那严寒昆仑好了太多倍么?”
“此番乃是奇耻大辱,若是心灯界以此为由,大举进犯天舫,届时你又当如何,你师父又当如何?”
昭元神色一动,骄傲之色尽敛,低声道,“是。”
“不过这回心灯界有错在先,倒也不便追究,一直都没有动静。”云洲在旁道。
“我的意思,并非为心灯界追究,而是为天舫而追究,所以此番当罚。昭元,你服是不服?”
一缕晨光透过刑堂高高的窗棂,透入室内,照亮空气中安静漂浮的杂续,亦是照亮昭元额上不知觉沁出的一滴冷汗。
昭元垂下眼睫,启唇道,“弟子——”
“师父……”云韶上前一步拦住昭元的话,正色对太泓道,“昭元年幼莽撞,是弟子教导之过,何况昭元此番也是为我,弟子愿以身代过。”
“师父!”昭元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太泓威严的双目扫过云韶,带了几分怒色,低声斥道,“你不要命了?”
第19章 心痛
“这么多人费了那么多心血救你,不是让你替孽徒受过的!”太泓断然道,“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
昭元这才感觉到恐慌,他膝行几步,跪到太泓面前道,“弟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推阻!恳请太师父处决!”
“昭元,藐视门规,恣意挑衅,不敬师长,有负师门!本应费去修为,逐出天舫——”
“师父!”云韶双目圆睁。
“念在尚未造成严重后果,且本人有悔改之心,责……”太泓眼神在云韶身上微微一转,“魂杖四十,云崖禁闭八载。望你自此之后潜心修行,明达事理。”
云韶打断他,匆匆的看了太泓一眼,像是带了几分不忿,又强自压抑恭谨道,“师父,昭元不肖,仍是劣徒门下。赏罚臧否,无论如何也应由弟子处置,又何须师父这般大费周章。何况那魂杖最是伤人,是否处罚过重?”
昭元早就听过魂杖大名,刑堂的弟子向来行事低调、阴气森森,让普通弟子敬而远之,而他们发明的魂杖更是历代相传、天舫只此一家,修仙界驰名。
那魂杖以天舫独有的魂木制成,不伤皮不伤骨,伤的是神魂和修为。知微境界之下的弟子根本不消得十杖便能被打得魂飞魄散、永不翻身,是以这魂杖专为罪孽深重之高阶弟子而设。比寻常刑罚体面地多,不见血却最为残酷,受完魂杖之后多数人都会境界倒跌,更有甚者,重伤致死亦是有可能。
“如今为师虽不是掌门,这点小事还是管得。处罚皆是依据天舫门规,你若有异议可去查询门规第二卷第三条。”太泓已然沉下了脸,“再说,当真交给你去管,以你那懒散骄纵的脾性,大多都不了了之,若是开了这等先例,往后何以整肃门规?”
云韶长目微敛,已是顾不得云归等人在旁的眼色,“既是如此,门下言行有失,弟子愿代过。若非如此,当日将昭元收入门下所言护他周全,岂不皆是虚言!”
四十魂杖!若是全部受完,昭元非得废了不可!又同直接打断筋骨扔出天舫有何区别。
“不!”昭元睚眦欲裂,“都是我的错!还请太师父明断!”
在过往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般后悔,他至今不后悔恣意妄为闯出祸端,而是后悔事已至此,仍是不可避免的牵连到云韶。他不害怕丧命,只是害怕看到云韶失望和无奈的眼神,更不愿看云韶为他顶撞诸人。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云韶的神情。
“……”太泓似是有几分意外,转身不再理殿内诸人,光华闪过,身形在传送阵中明灭,“行刑吧。”
“太师父!”昭如犹豫道,追出去几步,太泓早已不在原地。
云洲看了看云韶苍白的面色,迟疑道,“师弟可以先行离去。刑堂弟子自有分寸。”
云韶长睫微垂,青蓝道袍包裹下的脊梁挺得笔直,“动手吧。”
“这位师叔,得罪。”刑堂弟子上前几人,抬手为他手间上了一道灵锁。
晨光中,刑堂空气中漂浮的尘絮翻腾飞舞,昭元长呼出一口气,冬日里还带着几分白雾。他轻轻挣开了刑堂弟子的钳制,从腰间解下宵练,膝行几步捧到云韶面前。
那缕光照到少年的侧脸上,苍白若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目光澄明而平静,昭元给云韶磕了一个头。
万千言语都哽在心头,终是缓声道,“师父,恕弟子不肖。”
尽管进境速度之快堪称天才,天舫无出其右,但昭元似乎才是最让云韶费心的那个弟子。从入云韶门下,昭元说的最多的一句,便是弟子不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