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廿三用袖子拭去滑落眼角的鲜血,抬头直视武罗神女:
“是,绯冉说,那个人是他第一个朋友。”
神女玉白双颊上,便突然绽开来一抹笑,三分揣测七分笃定,十分欣喜若狂:
“若真是这样,那想必再过不久,无双麒郎,便能再现人间了罢……”
武罗神女一脸玩味:
“武罗虽长年独自居住这青要山上,但素来喜爱诗词,又少了一个人,与我谈诗论道,很是遗憾。”
看出来了。
苏廿三想起那个叫眉画的小童,在心里暗暗道。
“不知苏公子可否有此雅兴,在这青要山上留下一诗,全当娱乐。”
娱乐个鬼!你以为这是春游踏青还是曲水流觞?!!
苏廿三一心只想快点拿了药赶回去,一句“好”在喉咙里打滚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恨不得一掌劈死这个酸不拉几的女人,再把药给夺了。
叫眉画的小童执笔上前,苏廿三拿着纸笔,却愣了。
站起身来,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咬咬牙齿,嘴唇刷的就变得青白。
正盛的日光汇聚到脸上来,他执笔迎面照着,觉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也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其他。
重过南楼,踏三生惊梦。
几挽尘霜、误拾团扇,杳悲离恨无常。
空城陌巷,
转秋凉、一诉回肠;调《白雪》、欢歌难唱。
何抒眉敛愁长?
听雨听风喑哑,
便轻狂顾曲、琴错周郎,
云歇雾山浅怅。
梅弄笙箫、凭鱼尺素。
杜鹃啼、雾锁斜阳;余梦留、残页续断。
妆成别泪红妆。
一首《汉宫春》,寥寥几笔挥完。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一大颗水珠从苏廿三眼底涌出,在纸上戳下圆圆的洞。
眉画将纸张从苏廿三手中抽出,转身交与武罗神:
“呵,琴错只为周郎顾,《白雪》亦只为良人舞,可惜并非三生惊梦,而是三生错过,三生真心付水流。”
“苏公子,武罗祝你、一语成谶。”
日光打在地面上,飘荡着阵阵尘埃,神女放下纸张,笑意盈盈地望向他。
“那,神女是否该,不吝赐药。”
苏廿三用力咬住下唇不让泪继续涌出,被咬破的唇角丝丝鲜血渗了出来。
“这么简单就想要了我的药?
武罗神女开怀,带有绘着牡丹图案护甲的十指轻轻拍响。
四个青衣小童一字排开,个个都端着一个鎏金刻花瑞兽纹银盒。
武罗神女眉毛高高挑起,促狭的表情爬满脸上每一个细枝末节:
“这是个盒子里,分别呈了四样不同的东西,其中有一个盒子里是解药,其他的……”
“其他的……?”
苏廿三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眼前贵气逼人的华服女神。
“其他的,分别是鸩酒,白绫,匕首。如果你选中解药,武罗自是亲手奉上,如果没有选中,那么等你咽气后,我会派人将药送到贵府,”
“也就是说,即使我选错了,绯冉还是能得到解药?”
苏廿三突然平静了下来,捏住衣角的手指轻微抖动,眼神却是十分清明,下唇被咬破了好几处,额头上的血被汗水稀释后挂在脸上。
武罗神女轻轻敲打桌面,饶有趣味地观赏者苏廿三的表情:
“怎么样?苏小少爷,你是要哪个盒子呢?”
苏廿三也笑,笑着笑着就弯下了腰去,泪水从捂着脸的指缝间淌出来:
“也罢,我这条命,本就是他给的。”
你给我一命,我还你一命,苏廿三今生不欠你。
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很想看看,那个传说中风华绝世龙章凤姿的人儿。
不是因为他的天下无双,而是因为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足以与你比肩而不差毫分。
凤离说,你是为了封印妖兽才到凡间来的,所以,其实你是神仙对吧。
所以这一场相遇,不如说是一场上天的赠礼,你磨平了棱角,收敛了光芒,是与我相识相知却注定相别离的普通人和过客,
小时候听人讲,没做过坏事的人的灵魂在轮回之前有机会去看一看天庭,如果哪一天我到了哪里,会不会看见你呢?
想必彼时你与他携手,闲手诗话,无限风流。
那时定是天穹如碧,月色如洗,星光满银河,春深梨花浓。
苏廿三闭上眼,淡淡说:
“既然如此,苏廿三斗胆请求武罗神女一事。”
“呵,敢与我谈条件,你可是头一个。”
武罗神女惊讶道:
“那你先……说与我听听?”
苏廿三暗自定了定神,方才开口:
“苏廿三请求武罗神,允许我亲自将药送回去,一旦绯冉毒解开,苏廿三立刻回青要,任凭神女处置。”
苏廿三从小运气就不好,好不容易捡了个神仙以为运气好了一次,谁知道反把自己给赔了进去。
四选一,对他这种连石头剪刀布都玩不赢人家的人来说,无疑于板上钉钉。
既然这样,他还不如看着绯冉解了毒再心甘情愿无牵无挂地回来送死。
凤离有书呆子,爹妈有两个哥哥和小侄儿,至于绯冉……
绯冉有他的无双麒郎,虽然现在还没有找到。
不过他是神仙,神仙找人,还会找不到?笑话!
由此说来,这世上多一个苏廿三不多,少他一个,却也不少。
他说得决绝,武罗神反而出人意料地来了兴致。
最后一秒,苏廿三听见她的回答:
“……好。”
苏廿三回到苏府时正是半夜,守门的小厮见到他眼睛都瞪大了,嘴一张便要通报。
他急忙伸手捂住那人的嘴,朝他摇了摇头,穿过前厅,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白锦的梨树下。
带着露水的夜风扑面而来,卷起淡淡梨香。
梨花树下,三个身影被笼罩在苍茫的夜色里,浅蓝和火红的亮泽,都被夜晚染上了一层漆黑的墨色。
白锦凤离,甚至还有易枫,此刻正团团围坐在梨树下。
凌乱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三人猛然回头,见是他后,齐齐一惊,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
九尾狐眼睛底下青了一圈,想来这几天也没安心过。看见苏廿三,咬咬牙,一出声却哽咽了。
一旁的易枫紧紧握住凤离的手,将他的身子往自己怀里裹了裹。
白锦皱眉看了看苏廿三,似乎想说什么,又轻轻摇了摇头,转口道:
“花敛走了,绯冉在屋子里,他本身下凡一次便损了太多修为,你再不拿药回来,恐怕……”
“我拿到了!”
还没等白锦说完,苏廿三便急忙说道。
怀里的青瓷瓶子被谨慎地捂在胸口护着,紧紧贴着心脏,有了热度。
“你拿到了?”
“她对你做了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白锦和凤离纷纷将目光转向苏廿三,一个怀疑,一个焦急。
“没什么。”
苏廿三摇摇头:
“她让我猜四个盒子里哪个是药,结果……”
嘴角一弯,勾起一个笑:
“我猜对了。”
“也好。”
白锦闭上眼,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已经昏迷了两天了,就在你屋子里,你将药喂给他,明天他就能醒了。”
苏廿三跑进屋,绯冉仍旧一身白衣,提线木偶似的瘫在床上,双眼紧紧闭着,不见一点生气。
他不自觉地紧咬住下唇,几颗白牙在唇上一串血印子,鲜红红的透着血丝。
学着绯冉当初的样子,小心地将他抱起来。
几天不见,绯冉又瘦了一圈,隔着衣服都能摸得出肋骨来。
他一只手护着绯冉,自己侧身坐到了床上,再把那人抱在自己胸前轻轻搂着,将青瓷瓶子递到他唇边。
绯冉昏得正痛快,怎么可能张嘴喝药?
苏廿三一咬牙,往嘴里灌上一口,闭着眼用唇摸索着绯冉的,找到后贴上去,笨拙地一点一点往里渡着药。
很软很软的唇,冰凉的触感,苏廿三鼻子一酸,眼泪就濡湿了睫毛。
穿堂风从窗外越进来,灯苗突兀地抖了一下,暖黄烛光,夜色里划开了一圈圈涟漪。
苏廿三好不容易喂完最后一口,却舍不得放手了,颤颤地贴在那人唇上,伸出舌一分一寸细细描摹着那嘴唇的模样。
半晌,才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一点,看着怀里那人长长的睫毛,被汗浸湿的头发散在耳后,雪白的脖颈微敞着露在外面。
一狠心,使劲朝他肩上咬了下去,泪水和汗水染上鲜血的颜色浸透了衣衫。
苏廿三用力地咬,咬到最后,眼前模糊一片。
他眼圈红得没了样,狠命将绯冉搂进怀里,两条细胳膊紧紧地搂住绯冉的腰,将头埋进那人颈窝里反复磨蹭。
那一天晚上,长安城中传说中最是温良恭俭让的苏家小少爷,十几年来第一次破口大骂:
“你说我混蛋,你他妈不是个混蛋?我要走了啊,我要走了啊绯冉,你给我他妈的醒一醒啊,你他妈就不能最后跟我说句话么,我他妈就想,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