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确定他们是在逃跑的?”
“我不确定。”嘉利米维尔摇了摇头,“但是他们的确是在往同一个方向移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往那个方向追击了很久,一直追到我们基地管辖范围的边境处,我才让部队停下来。可是就连那么偏远的位置,我们都没有再发现特别多的感染者。”
我寻思了一番,又问:“你们基地周围的那片区域,你都已经全部检查过了吗?”
“我们基地范围内几乎不会出现感染者。”嘉利米维尔回答道,“他们即使无法思考,也依旧存在本能,不会刻意靠近他们潜意识里认为危险的区域。在追击到边境处依旧无果后,我就返回了基地,并且联系了所有其他基地的负责人员,发现唯独我这一个基地区域出现了这种情况。这件事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今天来你这里之前,我一直都在和其他队长探讨这件事。”
我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也正好喂杰拉德吃完了所有的东西。我拿起一旁的餐巾在他嘴上随意地砸了两下,然后端起自己那份午餐,对嘉利米维尔说:“这件事你暂时还是不要把更多进展公布给媒体比较好,再让新闻继续报道下去,估计会造成普通民众的恐慌。”
“上级那边也是这个意思。”嘉利米维尔同意道,“前几天那次报道已经是极限了,我们不会再让普通人继续深入这件事情。”
“唯独归你管辖的那片区域出现了这种情况,你应该没受到影响吧?”
“影响倒是没有。”嘉利米维尔说了一句,然后略显头疼地叹了口气,“但是因为比特姆·麦加将军来了之后就再没走过,所以有点小麻烦。”
我轻笑一声,“怎么了?他在这种情况发生后就对你指手画脚,在基地里为非作歹吗?”
“那倒不至于。”尼约无奈地接口道,“但是他本来就起不了什么作用,嘉利手下的队员们还得一天到晚听他指挥,我反正是个编外人员,倒不用多紧张,各个分队队长也都还能适应,不过一些新入伍的家伙就不怎么乐意了。嘉利每天除了开会和整理情报,还得安抚这群家伙愤怒的情绪,不知道有多累。”
他唠叨了半天,然后站起来将桌上的两个空盘拿起来,对我耸了耸肩,“反正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到时候你要是去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我们还得去给康纳尔多医生送吃的,你继续加油,我晚上来换班。”
“明天早上再来吧。”我侧头用眼神往嘉利米维尔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尼约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表情难得有些羞赧的尴尬,“那就多谢理解了,莱欧,晚上我们再来给你送晚餐。”
他们离开后,我本来打算继续观察那些数据变化,但却被杰拉德扯住了肩膀和大臂衔接处的衣料。
“咧……”
我拍了拍他的大腿,正想宽慰他几句,却被他忽然发出的一个清晰音节堵住了所有想说的话。
“L……Le……”
第51章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内心的惊讶仿佛正在翻滚的滔天巨浪。我几乎无法判定我的听觉是否依旧敏锐,甚至不太相信自己对他所发出的这个音节的理解是否正确——直到他再次将那个音节重复了一遍。
“le……o……l……”
他皱起眉,面部肌肉微微缩起,嘴唇动作的幅度也干涩生疏,他艰难而又模糊地重复着这个音节,不断地尝试着对我做出清晰的表达。
我将身体侧过来,微仰着头看向他认真而略显茫然的神情,伸出手扶住他的一侧脸颊下端,让他直视着我,尽量让嘴型的动作显得清晰易懂,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教他:“莱欧,蒂尔。我叫莱欧蒂尔。”
“le……”
“leo。”
“le……”杰拉德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干涩刺耳,但此时此刻我却认为没有什么声音是比他这样努力认真发出来的更加动听的了,“leo……”
“对。”我用温和的声线鼓励道,“莱欧。莱欧蒂尔。”
“莱……欧……”他看起来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一般,努力了半天才发出一个明显不怎么对的音节:“tue……”
我忍不住轻笑起来,依旧耐心地纠正他:“du,duil。不是tue。”
“……tuei。”
他不断发出的这些古怪音节让我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又忍俊不禁,我止不住笑,只好一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太过放肆地笑出声,一边继续纠正他的发音。
我尝试了很久,杰拉德也不厌其烦地跟着我学,不过似乎成效不大,他依旧无法正确发出我名字后半段的音节。同时我也注意到他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干涩微弱,于是只能暂时放弃,为他从旁边端来一杯水让他慢慢饮下。
我安静看着他喉咙处由于吞咽动作所造成的起伏,心情复杂得无法言说。
等他将杯中的清水喝完,我收回手将杯子放到一边,依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两下他的额头,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似乎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我的大脑仿佛变得迟缓起来,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大钟,以苟延残喘般的幅度和频率缓慢行走着,使我之前所具备的全部学识都石沉大海,不知所踪。
我将食指换成拇指,用大拇指指腹轻轻地按压摩擦了几下他额头部位的肌肤,感受着指下比起几个月前光滑了不少的触感,在心里暗自感叹了一声这几个月以来对他饮食营养的详细安排果然没错。然后我的手指顺着下滑,揉捏了几下他眉毛的部位,最浓密的位置有些稍稍扎手的触感,像是一团柔软的绒毛,蜷缩在指腹下的感觉有些微妙而舒适。
再往下就是他那双我已经观察过很多次的眼睛。他因为感染hlm病毒而变得无比脆弱而苍白的皮肤依旧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病态感,但是这双眼睛比起我刚刚见到他时已经精神了太多,不再像以前那般笼罩在黑暗和阴郁之下。他在头发被剪短之后已经逐渐习惯了平视我们所有人,而不是像刚被送到研究所那个时候那样,只会从发丝的缝隙中阴冷地观察着每一个路过他周身的人。
他的脸颊开始变得红润,谈不上彻底的健康,但是至少有了颜色,总算是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他的嘴唇也像脸颊一样变得有血色起来,我将手指轻轻放上去的时候感觉有点像是我已经许久未曾使用过的软胶,不像想象中那么柔软却充满弹性。
在他刚被送到研究所的那段时间,我甚至一度怀疑过他会和其他感染者一样,痛苦地挣扎在死亡与生存的边缘,无法脱离混沌的状态,却又得本能地活下去。但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他正在逐渐理解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逐渐尝试着重新以一个人的身份醒过来,逐渐与体内的病毒更加激烈地斗争,逐渐恢复自己的意识。
现在,他甚至能够开口叫出我的名字了。
我默然地回想着他这几个月以来的所有变化,感到一阵恍惚与心酸,仿佛精心酿制的烈酒一般的甘甜与苦涩同时充斥在我的整具身体里。这杯酒正在支配着我的思想逐渐沦陷,卷起我的意识与思维深深地沉没在狂暴的漩涡之下。
“莱……欧。”
我被他的这声呼唤惊醒,抬头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他正尝试着又一次叫出我的名字:“莱欧……提……”
我笑起来,轻轻摸了两下他的头,“叫莱欧就行了,不用勉强自己。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只要我知道你是在叫我就足够了。”我将手背和手指指节的部位在他脸上滑动了一下,轻声说道:“我等着你能够正确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天。”
杰拉德侧了下头,将脸颊贴上我还没来得及撤开的掌心,半闭起眼,仿佛是在感受我掌心的温度一般停顿了几秒,才抬起头重新看着我,再次叫道:“莱欧。”
他这样的叫法依旧不太准确,而且由于他太久没有发出过声音,声带已经不再适应这样频繁的震动,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在算不上好听。我回想着一些能够针对声带辅助治疗的药物,再次为他取来了一杯清水,并抬手让他饮下。
显示器上的数据依旧如常,我还是没能发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更何况此时此刻我也没心思去将注意力放在这些基本不会有什么变化的数据上。
他饮尽这第二杯水后,我依旧注视着他,和他的目光对视着,有那么一瞬间就像是站到了他的角度一样。我猜想着许多事,比如他平时像现在这样注视着我的时候究竟会不会思考,如果能够思考,那么在看着我的时候他又会思考些什么。我的思维健全,有能力具备条理性地思考与分析事物,但他不行,我即使能够猜想,也终究无法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他在思绪模糊时的想法。
我感到胸膛里一阵闷痛,这阵闷痛随着我跳动着的心脏一起,像是鼓点一般击打在胸腔里,一阵一阵地逐渐麻痹着我的血液。
“杰拉德。”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歪过头看着他做出和我同样的动作,笑了一会儿,说:“我想你现在大概已经能够听懂我的一些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