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宸不再说话,抓起淋浴头,打开热水对着周琰身上冲。
方才那一番折腾好像也耗尽了周琰的精力,他坐在浴缸中,两只胳膊靠在膝盖上,埋着头,身上仍旧冻得发抖。
“把衣服脱了。”景宸说。
周琰从臂弯里抬起头,侧着脸看景宸。
“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景宸问,声音平静无波。
他的语气像个见惯生死的一声,啊,不对!法医!好像自己在他眼中,和一个普通的病人或是尸体并没有什么不同。
周琰从他夺下淋浴头,哑着声音说:“我自己脱!”又说,“你出去!”
景宸站起身,他的衣服上也溅得到处是水,他干巴巴地说:“我每五分钟会进来看看你。暖和了就抓紧出来,不然容易感冒。”
他没有看周琰的表情,转身穿过了热水带来的水蒸气,离开浴室,关上了门。
在门口站了一会,又不放心,推开一条门缝问道:“怎么样了?”有什么东西迎面砸来,景宸躲到门后,那暗器“哐”地砸到门上,又重重落到地下。定睛一看,是透湿的牛仔裤,深色的短裤也裹在其中。
景宸哑然失笑,这才放下心,关上门,走到了房间中央。
他拾起被周琰扔了一地的衣服和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窗户外面是黑色的树林,下面是黑色的沼泽,上面是渐渐密布的乌云。
景徽早已离开,江夏也去勘探屋子周边的情况了。
在闷热、潮湿、滞黏的风中,景宸也苦笑着问自己:“你在想什么啊?”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问景宸:“他是谁?”
景宸当然知道:“他是周琰。”
“那我是谁?”那人影说,慢慢从景宸思维的迷雾中露出真面目,和周琰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是认真坚忍的。
“冬阳。”这是冬阳,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是我吗?”冬阳的幻影问,平静而又冷酷。
“……”
幻影仿佛看出景宸的迷惘,说:“如果他不是我,那我已经死了吗?”
——不,你没有死,冬阳不会死的。
景宸焦急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从来没能保护好你……
“他又是谁?”幻影又问,而后慢慢消失,随之出现的,是毛手毛脚的一秋。
“好几天不见啦,有没有想我啊?”一秋还是个欢蹦乱跳的毛头小子,说话做事都用生命诠释着“不靠谱”这三个字。他眼巴巴地望着景宸,“今天就我们两个在家,可不可以……”
耳边“嗡”的一响,有一团火从心底一口气烧到脑子里,景宸回过神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景宸苦笑着,对自己摇了摇头。
周琰一番穷折腾还是有一点效果的,到下午时,虽然还偶尔冻得发抖,但是同时又发起烧来。景宸一会摸他冰冷的手,一会又碰碰他滚烫的额头,急得焦头烂额。而江夏在一旁啧啧称奇,恨不能把周琰带给警局的林法医进行研究。
到了黄昏,景徽又来了,带来了梁觉衡的口信。
——晚上八点,在森林中央木屋之下见。
“森林中央,木屋之下……”江夏重复道,看了看景宸,“还有点儿诗情画意啊?要不是知道对方是个糟老爷子,我还真以为哪家大姑娘要约你私奔呢?”
越到关键时刻,江夏跑题的属性就越明显。
所以景宸自动无视了他,问景徽:“那是什么地方?”
“……”景徽默然了一瞬,说,“你去过。那个地穴。”
——那个铁笼组成的,关怪兽的地穴。
“为什么会约在那里?”
“大概是梁觉衡想拉拢你,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面前还有那么多活教材,一起介绍给你。”景徽挖苦地说,也不知道他在嘲讽谁。
“小景!”江夏也正经了起来,“我跟你说,危险!我不建议你去的。”
“我得去,”景宸坚定地说,“有些事情我得搞清楚。”
“那我陪你去吧?我们二十七期双煞,肯定所向披靡!”江夏跃跃欲试。
“你们两个到底在警校闯过多少祸?”景徽骂道,想了想,摇头,“不行,江夏是生面孔,梁先生会怀疑。”
“没关系啊!”江夏急了,“我会对梁觉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解除老头子的心防备……”
“我跟你去。”旁边突然有人说。
三人一起转过头,只见原本在房间中昏睡的周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倚着门说。他的脸还是不正常的透着红晕,说话声音还有的沙哑。
景宸看着周琰,很多种莫名的情绪郁结在心底。周琰也定定的看着他。
“你病了,应该好好休息。”景宸说。
“对对对对对!”江夏终于找到机会插话马上忙不颠儿插进来,“虽然周琰平常是个一等一的好打手,但是现在病了啊!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龙游浅水遭虾戏,落毛的凤凰不如……”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周琰快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一只胳膊,一转身一带,江夏就从他肩上飞了过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琰我操你大爷的……”
周琰望着景宸,问:“你要我陪你?还是要他?”
第96章
再次进入充满着腐烂气息的地下,心情更加沉重。头顶的金属门关闭,景徽的脸消失在门后,暴雨击打地面的声音也同样被关在了外面。
周琰站在景宸的旁边,他刚刚也淋到雨了,发梢上全是水珠。景宸把他拉到面前,用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珠,他的皮肤冰冷,呼吸却是滚烫的。周琰抬起眼睛看了景宸一眼,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任他擦干自己的脸。
“走吧。”景宸退后一步,说,率先向地下深处走去。
和上次不同,今天的地下有些许光,每隔不远,墙壁上便挂了一支燃烧的火把。行走时的影子长长短短的映在地上、墙上,这空间更像是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自己也已成为了怪物的一员。
梁觉衡在地穴边,低头看着烂泥中打滚的那些怪物。
景宸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地下,一眼就认出了特别的那只。——他被周琰拗断了一只捕捉足,再也不能像上次一样爬到铁笼上方偷袭了,现在他孤单的伏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觉得它们丑吗?”梁觉衡看到了景宸,问。
复眼、黑色的甲壳、巨大的口器,长得刀刃一般锋利硬毛的捕捉足……他们确实不好看,小孩子可能会被吓哭。
“还好。”景宸说。
“是啊,”梁觉衡感慨地说,“看习惯了就觉得不丑了,我看了它们这么多年,每一个,都好像我的老朋友一样了。”
“……”景宸已经猜到了下面的怪物真实面目,听见梁觉衡的话,只觉得恶心,“他们不会认你这个老朋友的。”
梁觉衡也只是笑笑,自顾自地说:“比以前好多了,最早它们看见我,还是想让我死的样子,一天天,也培养出感情来了。”
——恬不知耻。
“这么多年了……老朋友们,老对手们……死一个少一个了……梅格、谭教授、周隽云、何晓懿、严雁声……”
“还是死了好,”景宸打断了他,看着下面说,“不死就变成这样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梁觉衡居然好像有点生气,指责景宸的不珍惜生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而活着,总还有那么一点希望。年轻人,还是得珍惜点生命。”
他突然客串起人生导师,让景宸极不适应。
旁边一直沉默的周琰开口了,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梁觉衡的心灵鸡汤课被周琰打断,沉默了片刻,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半边是苍老的脸、半边是黑暗的阴影,他看起来比地下那些更像怪物。
“你看见了,”他对周琰说,“你就在他旁边,谁杀了他,你好好想想。”
“周琰!”景宸从梁觉衡的话语里听出了古怪的意味,担心有什么不测,连忙喊了周琰的名字。
周琰目光从梁觉衡身上转开,怔懵地看着景宸,他还病着,眼睛亮得不正常,像是装满了水的池塘,反射着光。
景宸拉下他的头,和自己的额头相贴,测试他的体温,低声说:“很快就好了,我们很快就走。”
周琰不再说话,手揽了一下景宸的背,然后顺着衣服无力地滑下。
梁觉衡一直看着他们,看景宸的目光又转回自己身上,同时又看到了他目光中隐隐闪现的仇恨,不由哑然失笑:“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把它们变成这样的吧?”
不然呢?景宸看着梁觉衡。
梁觉衡摇了摇头,抬起手,慢慢摸到自己的后脑勺,沙哑却清晰地说:“是它们。”
——蝴蝶。
“30年前,我们一行17人,进入了新发现的地下溶洞。原本只以为是一次普通的勘察或者说探险,……有的人甚至带上了女朋友。只带了两天的口粮,可是进去以后,我们发现,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地下的空间了。所以带着的仪器都因为突然混乱的磁场而失灵,后来我们能用的只剩下了手电。我们被困在地下,没有吃的,很冷,在蛮长的绝望中,不停的有人倒下。你的父亲周隽云是我们中间最敏锐的人,他说,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观察我们。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