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正中的病床上,严可昌的脸上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在他说话时,还有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偶尔还有黑色的血块。
严可卓焦急地走到弟弟身边,伸出手来依稀是想抚摸他的脸,最终,又收了回去。
第30章
严可卓在床边坐下,把手中一直拿着的东西递到三弟面前,说:“你要的书我找到了。”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本仿佛是少儿读本的书,封面是花花绿绿的儿童画,很老的书了,书脊和封面都有撕破过的痕迹,又用胶带粘了起来。
严可昌抿起嘴,他平常看到二哥都是笑的,此时却露出了一种难以分辨是高兴还是悲伤的神情;“你真的去找了呀……”
严可卓低下头,避开弟弟的视线,看着书:“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书,你现在还不能动,我读给你听吧。”
“第一章,列那狐的出生,”严可卓翻开书,死板地念,“亲爱的朋友们,您或许听过很多很多的故事,比如说,特洛伊国王普里阿莫斯之子帕里斯是如何劫走海伦从而引发特洛伊之战的……”
“妈妈读的时候都会跳过这一段的!”严可昌皱着眉叫道,他一提高嗓门,就有更多地血溢出。
严可卓停顿了一下,拿起床头的纱布,给弟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夏娃和亚当那段也要跳过吗?”严可卓把书向后翻了几页,浏览着内容。
“跳过跳过,”严可昌指挥着,“从第二章列那狐的朋友们开始……妈妈很讨厌第一章,她不相信上帝。”
“后来她相信了。”严可卓第一次回应弟弟,有关母亲的话题。
“那是因为她后来很痛苦,希望有神明能够救她……她和所有人。”严可昌说。
严可卓“啪”一下合起了书,转过脸来看着弟弟,严可昌毫不退缩与他对视,很久,严可卓慢慢地说:“你向父亲道歉吧,就说你知道错了,再也不会擅做主张。”
严可昌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还有周琰,也跟他道个歉,如果他不纠缠下去,父亲也就不会……”严可卓继续自顾自地说。
“二哥,我没有错!我不需要道歉!”严可昌叫道,“你们才是错的。”他的声音突然静止,大概是看见了严可卓冰冷的眼神。
“哥哥,”他悲伤地说,“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比我更后悔的!”
严可卓站起身,声音变得冷淡又公式化:“你脑子有些不清醒,我过两天再来看你。”说着,他把书放在弟弟的枕头边,向门口走去。
“哥哥!可卓!”严可昌在他身后,叫他名字,“妈妈以前常给我们读这本书,《列那狐的故事》,她死之前把书给撕了,你还记得吗?”
——破旧书上的痕迹原来由此而来。
严可卓脚步顿了顿,还是继续向门口走去。
“她说什么你还记得吗?”严可昌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想挣开束缚住自己的东西,抬头看着哥哥,“她说,不是自己比坏人好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把自己当好人了,都是恶棍,都是罪人。你还记得吗?哥哥!”
严可卓已经走到了门口,打开金属门,退出了门外,回过身,冷冷地看着弟弟。
“哥哥,”严可昌说,满脸的泪水,“我不会背叛你们……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杀了我吧……”
严可卓默默地看着激动的弟弟。
强烈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和严雁声一样,是灰色的。
“无可救药。”严可卓清晰地说。
严可昌闭上眼睛,还止不住汹涌的眼泪,他听见金属门合上的那一声响,听二哥毫不迟疑离开的脚步声。
原本放在枕头边的《列那狐的故事》滑落到了地上。
那是他小时候喜欢的书,后来找不到了,白天时他告诉严可卓想看,严可卓真的找了回来。
严可昌想拾起书,可是他无法动。他扭头看着床边,缠住他的绷带把他的手勒出深深的痕迹。
一个人拾起了书,放在了他的胸口。
严可昌顺着手臂看上去,是一张英俊温和的脸。
“你还没走?”严可昌刚才一下哭得有点凶,此时看到景宸,还有点喘不过气来,说刻薄的话时,更像是小孩子赌气了。
景宸迟疑了一会,问:“你跟你二哥……”
严可昌大怒:“关你屁事!”嘴上宁死不屈,可是眼泪不受控制,抽抽嗒嗒地说话,半点气势没有。
“他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景宸问。
“他……”严可昌顿了顿,“二哥从小身体不好,妈妈心痛他,严雁声那时候想给他洗脑,妈妈死活不肯,严雁声只好答应妈妈,说会送二哥离开家,去远远的地方,永远不回来。”
“可是,几年前,我发现妈妈死的蹊跷,想要报警,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把我关起来,想给我洗脑。……我求二哥,我再三请求二哥,二哥什么也不知道,他身体不好……还有妈妈的遗愿,谁都没有让他知道家里肮脏的事情。我跟二哥说,他不帮助我逃出去我就死给他看,二哥被我吓住了,就把我放出去了……可是……可是等我再看见二哥,发现他已经……”
——发现他已经被洗脑,被严雁声控制了。
景宸看着痛哭的严可昌,回想起了曾经在视频资料里,见过的他。
——嚣张跋扈,头发染得姹紫嫣红的小少爷,在警局里大吵大闹、天不怕地不怕,举报自己父亲杀害了母亲的小流氓,在看见来接自己的二哥时,立刻失去了灵魂。大概是那时候他惊恐地发现,他已经失去二哥了。
第31章
那本《列那狐的故事》,随着严可昌的抽泣,从他的胸口滑落到身侧。
封面上那花花绿绿的图案,原来是一只抽象的狐狸。
这本书是何晓懿买给儿子的,她经常和他们一起阅读。
景宸见过两次何晓懿的影像。
一次是在洞穴事件的援救现场的视频中,她是幸存七人中第一个被救出来的,她躺在担架上,救援人员蒙住了她的脸,露在外面的手腕手臂,瘦得像柴,白得像鬼。
她一直在颤抖,她十分害怕,她从未从洞穴事故带来的恐惧中解脱,直到死亡。
另一次是在洞穴事件之前,科考队出发的时候。
她站在未来的丈夫严雁声身边,小鸟依人。他们是石西大学地质系有名的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前程似锦。
有要好的伙伴在一边打趣着他们,她看着镜头,微微一笑。
景宸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严可昌也略略平静了下来,咬住嘴唇,忍住眼泪。
“要不要我杀了他?”景宸问。
“不要!”严可昌下意识就叫了起来,然后又沉默了,仿佛是思量了再三,才摇了摇头,“你杀不了他的,你不知道他的弱点……还是杀我吧,杀我比较简单……”
严可昌一边抽鼻子一边说:“你去找一把枪,刀也行,我教你怎么杀我,”他看了下景宸的脸色,继续说,“做成我自杀的样子也可以的。这样你就能全身而退了。——不要担心,周琰和周一秋都会帮你说话的,严雁声不敢跟周琰撕破脸……”
突然,他抬起头,然后重重地落回枕头上。
景宸连忙弯腰看他,看严可昌的脸色变成死灰,嘴唇在颤抖,眼睛失去了神彩,乍一看,瞳仁也变成了灰色。
“你怎么了?”景宸看见有深色的血一股股从严可昌嘴角涌出,能听见他牙齿打架的声音。景宸不禁也急了,伸手想制住他的下颌,免得他咬伤自己的舌头。
严可昌半睁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气,仿佛知觉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战栗控制。
“你怎么了?”景宸四处张望,旁边只有几个空了的吊水瓶,上面没有任何标签。
无计可施之际,他看见严可昌的嘴唇翕动,似乎在呢喃着什么,他凑近听,听严可昌在以极低的声音呻吟,说的依稀是:“疼……”还有“妈妈”的字音。
景宸记得前日他跟自己搏斗时,受了自己和周琰几下重击都是一声不吭,这次突然喊起疼,只怕真的是痛得狠了。
严可昌神志不清,但还在挣扎,因为剧痛无法大声说话,只低声断断续续地说:“谁来帮帮我……我不要变成周一秋那样……”再然后的话便是语不成句,不知所云。
景宸听他提起了周一秋,心中一痛,看着严可昌年轻的因为疼痛扭曲的脸,心想他不过跟景冬阳一样的年纪。
严可昌的这次发作大概延续了不到十五分钟,最后喷住了一口污血,染了景宸一手。他回过神来,看景宸坐在他旁边,自己的头靠在他身上,不免有些尴尬,移开了脑袋,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里的异物,说:“你怎么还没走?”
景宸见他恢复了,也站起身,问:“你刚才说不想变得像周一秋一样,是什么意思?”
严可昌目光一变,自悔失言,然后又黯淡下来。
他盯着景宸看了一会儿,说:“你对周一秋又没什么真心,何必管他的事呢。——门口的指纹识别,你是用周一秋的指纹进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