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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银币一磅的恶魔 (星河蛋挞)


他漫不经心地拿餐叉拨弄着鸡肉,将它们翻过来又翻过去,你想起了一些宗教画,地狱中的恶魔用钢叉把罪人在滚烫的石板上翻来翻去。一位长着角的客人在你厨房里谙熟地使用着钢叉与油锅,而你,一名神父,站在旁边,看着油锅里吱吱叫的尸体,听着厨师坦诚自己的非法入侵罪行,感到肚子饿了。
洋葱与胡萝卜也被加了进去,它们的香味与鸡肉混合在一起。鸡块在翻烤中变色,从苍白到金黄,一些地方显得有些焦,但那黑色看起来也十分可爱,如同焦糖。鸡肉的切面渗出了很香的油,随着雷米尔的翻搅,散落在鸡块旁边的蔬菜被染得油光发亮。
雷米尔做了洋葱胡萝卜烤鸡块,此后又做了番茄汤,几分钟就做好了,后者装进碗里时前者都没有凉。他完全使用了你带回来的食材,随手拈来,这便做出一餐,它们看上去和你见过的食物很像,都香喷喷,热乎乎,比你做的东西更像,你觉得雷米尔真了不起。
鸡肉焦黄色的外皮酥脆可口,当你的牙齿嵌进去,鲜美的肉汁从中涌出来,浸没了你的舌头。它比你以为的更热,你被烫得嘶嘶吸气,雷米尔笑起来,把牛奶递给你。
即使被烫到了舌头,你依然觉得这滋味让人印象深刻。有点焦的鸡皮又香又脆,里面裹着的鸡肉却柔软多汁,盐似乎与之产生了什么奇特的反应,让它比过去好吃得多。奇妙,你想,咀嚼的速度下意识变慢,让自己的牙齿与舌头与之充分接触。牙齿切断鸡肉的感觉也不错,它有种柔软的弹性,你感到你的舌头就像刚才的铁板,因为这接触劈啪作响。
你想起你第一次吃到苹果的时候,只有那时候的冲击可以与现在媲美。新鲜果肉在你齿下开裂,汁水四溅,满口芳香。那是与营养剂截然不同的滋味,甜美芬芳,几乎让你感动。那个时候你大不敬地想,倘若最初的禁果便是这样的滋味,真不能怪先祖被赶出了伊甸园。
你听到一声低笑,雷米尔已经扫空了他的盘子,正托腮看着你,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叉子。你觉得他在嘲笑你,又感觉不出多少恶意。他看你吃东西,可能就像你看他的爪子勾住毛线。你的胃很温暖,因为这食物,因为这笑声。
“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雷米尔说。
比起之前的感叹,这回更接近一个好奇的疑问。你跟他描述了教廷发放的营养剂,一种非常营养均衡、便于携带和食用的膏状食物,圣职者的特供品。一日三次营养剂便能提供一个成年人的营养需求,更有从婴幼儿到中老年专用的不同品种。雷米尔啧啧称奇,同时毫无兴趣。
“听上去很难吃。”雷米尔说,“估计像蜡或者锯木屑,像吗?”
“不知道。”你诚实地说,“我没有吃过蜡和锯木屑。”
“那看起来没法比较了。”雷米尔耸了耸肩,“我没吃过营养剂。”
“你吃过蜡和锯木屑?”你惊讶地问。
“饿昏头的时候……但我至少不用从小吃那个,也没有把一切煮成你做的那堆饲料的‘本事’。”他说,“去同情你自己吧。”
这天晚上,你带回了锅铲、蒜、迷迭香、黑胡椒和蜂蜜。雷米尔做了通心粉和海带汤,没动你带回的牛肉。“炖牛肉得提前几个小时。”他说,“最好有点红酒,或者白兰地。”
雷米尔把牛肉放进冰箱,看起来心情很好,在给汤装盘的时候,甚至不自觉地哼起歌来。你不知道炖牛肉是什么味道,但他看起来那么期待,你便也真心诚意地期待起来。

第十九章 雷米尔视角的番外

(间章)
最奇怪的是,有时候他让雷米尔想起妹妹。
他们毫无疑问一点儿都不像,玛利亚像蒲草一样柔韧,聪慧,发自内心的温柔,而神父,雷米尔说不好他是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可以说出他不是哪种人。他外出时将法衣穿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温柔诚恳的笑容,而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依然穿着法袍(雷米尔没见过他穿别的),脸上却不再有任何笑意,与他的眼睛一样。
如果雷米尔还是个普通人,或许他会以老兵的直觉嗅出神父身上那点儿不对劲,但雷米尔不会深想,就如那些爱戴神父的小镇居民。但他们相遇时雷米尔已是个恶魔,对神父来说与家具相仿,神父无意在家具面前伪装。这位温柔神父的手像屠夫一样稳定,他修补雷米尔就像缝纫一件开线的衣服,当他站在雷米尔面前,盯着后者,思索着什么,前军官觉得自己看到一个标本制作师,手持大头针,思考着该先钉上蜻蜓的哪个部分。
他跟玛利亚一点都不像,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雷米尔的妹妹有一头柔软的棕发,打着卷儿,胜过最好的羊毛。她的眼睛好似焦糖,在阳光下又宛如蜂蜜,雷米尔觉得她是活生生的天使降临人间,而神父……
即使带着诋毁的心思,将矛头对准神父的外表也很不明智。他并不面目可憎,与之相反,即使雷米尔还是曾经的模样,要是有陌生人需要寻求帮助,他们也会走向神父而不是军官。神父活脱脱日历或者圣职者宣传画上走下来的人物,法袍整洁而朴素,头发向后梳,笑容悲悯,“神爱世人”。金发太过轻佻,棕发红发又太贴近世俗,他那黑如鸦羽的直发恰到好处,显得稳重又聪明。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剔透洁净,因为圣职者的光环,他身上那一点儿异于常人的特质会被认为是超于凡人,圣洁而高贵,非凡而慈悲。
可雷米尔觉得他像妹妹。
大概十二岁的时候,雷米尔跟妹妹出来躲发酒疯的父亲,刚好遇到一对夫妇抛锚在半道上。雷米尔给他们修了车,那个丈夫给钱给得很慷慨,而做妻子的则给玛利亚塞了一大块南瓜派。“我不能再吃了,会胖的。”她咯咯笑着,拍拍玛利亚的头。
那是一块很大的南瓜派,刚切出来,里面还是热的。玛利亚咽了两次口水,好不让它顺着张开的嘴巴流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眼睛都亮了起来,看上去开心极了。“好甜啊!”她说,把南瓜派举向雷米尔,“哥哥,喏,好甜啊!”
雷米尔记得他的母亲很会做南瓜派,又甜又暖和,特别好吃,可惜她在玛利亚记事之前已经过世。当雷米尔的父亲沉迷酒精,点心在他们家就成为了奢侈品。玛利亚为一块南瓜派眉开眼笑,即使雷米尔把一整块都喂给了她,她还是吃得又慢又小心。
神父吃得又慢又小心,他烫得嘶嘶抽气,依旧舍不得停下,湛蓝的眼睛眨呀眨,像只鼻头湿漉漉眼睛也湿漉漉的狗崽子。他不在工作时间,头发没梳得一丝不苟,碎发散落在眉毛附近,让他看起来很年轻。
或许他本来就很年轻,只是平时太过稳重,看不出年轻人的样子。如果有什么人适合表演生而知之的神迹,大概就会是这幅样子,雷米尔怀疑他八岁到八十岁都会这副圣职者的典型模样,但这件事,反而让他不那么“神父”的举动显得更加孩子气。当他满怀感激地吃下非常普通的东西,或者站在厨房里碍手碍脚,伸着脖子歪着头往锅里看,雷米尔心中会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前军官想把他扔进什么温暖安全的地方,用热乎乎的东西填满他的碗,把他喂得饱饱的。雷米尔想到妹妹,于是升起保护欲,或者雷米尔升起了保护欲,然后想起妹妹。但事实上,神父这样的人显然不需要雷米尔的保护。没有人需要雷米尔保护,他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不能保护他自己。
雷米尔能好好坐在桌子对面,乃至他还能呼吸这件事,全部仰仗神父的……怜悯?兴趣?雷米尔不知道。神父突兀地转变了态度,开始对他摆出对待其他人的笑脸,将雷米尔从浴室放进客厅,当然也可以因为什么雷米尔不明白的理由再转变一次。雷米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宽宏大量的原因,于是也无法避免他收回恩典的未来。
雷米尔的积蓄和家都在恶魔肆虐下灰飞烟灭,他的军牌遗落在了战场上,他的名字记载在阵亡将士名单上,大概会被葬入士兵公墓,既然他的所有亲友都已经先一步死去。雷米尔住在神父的房间里,吃他提供的食物,穿他买来的衣服,抽他的烟,用他的电,偶尔雷米尔会计算自己欠了神父多少钱,能怎么还。
没有人会雇佣一个恶魔,偷窃不会被允许,神父有一张做家务的时间表,他自己就能做得井井有条,雷米尔不会做得更好。如果将雷米尔视作厨师,他的工资大概能抵消伙食费,顶多再抵消沙发上的借宿费用,一天换一天,之前欠的永远还不清。而雷米尔欠下的还不止这有形的债务,比如说,当神父半夜起床把他从噩梦中拉出来,打开灯,让那些尖叫不休的梦魇缩回灯光之外,雷米尔知道自己又欠他一次。
雷米尔想知道偿还之日何日来临,有时候他会在心里跟自己讨价还价,想着自己能付出什么。一只手,可以,希望别是惯用手,或者希望惯用手能抵更多。一条腿,可以,反正他现在的活动范围也不大。两只手或两条腿?那样的话他会失去很大一部分行动力,恐怕更多事情要依靠神父,但愿不要。不过一只手加一条腿还可以接受。眼睛,他希望能留下一只,否则他很可能一直困在噩梦里。神父可以弄哑他或者弄聋他,又聋又哑会很糟糕,但勉强还在接受限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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