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续两次打断了他,这相当不礼貌,可是你实在太过困惑,急于解释。为什么雷米尔突然这么说?发生了什么?你做错了什么吗?你感到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瞧啊,当你做了规则之外的事情,这就是后果:没有正确答案。没有一本经书、一个导师给过你标准答案,不按照标准章程来,事情就会变坏。
你的回答让雷米尔的脸色灰败下来,他眼中那点火花不再紧张不安地跳跃,更糟,它们完全熄灭了。你几乎想要转头回去,想着那样是不是能一切如初,你的错误决定——无论它是什么——就能像没发生过一样消失。但雷米尔走出了门,他不再说莫名其妙的话,就只是走了出来。
在你的预计之中,这才是刚才应该发生的事情。你让他跟你来,于是你们一起走出门,简单明了,不是吗?你尽力镇定地关上门,掏出枪,转头去看雷米尔,这会儿雷米尔又直视你了,带着某种麻木的平静,像砧板上的鱼看着屠刀。
你在这让人不安的注视中扣动扳机,扣了几下,毫无反应。“保险。”雷米尔说。你这才想起忘了开保险,匆忙打开,再次开枪。
方才布置在门口的祷言能将枪声限制在附近几米的范围,开枪不会惊动任何人。你对紧闭的门开了一枪,子弹在门上滑开,弹壳掉到地上,叮当一声。你对屋子的窗户、墙壁和水管都开了一枪,房屋在你完美的保护下毫发无损。还剩最后一枚子弹,你将枪放进雷米尔手中。
“你可以往这间房子的任何地方开枪。”你说,“任何区域都有完善的保护,轻量级枪械无法造成开放性损伤。”
你在每次开枪时扫视雷米尔,很高兴看到他的表情产生了变化,尽管变化的方向不同于你的预想。雷米尔看起来越来越吃惊,越来越困惑,他接着枪,看看枪又看看你,完全大惑不解的模样。你热心地去花园角落里拿起铁铲,也塞进雷米尔手里,说:“你也可以用这个试试。”
“……什么?”雷米尔终于说。
“光是单面墙上就有四十枚祷言,每一枚祷言以七层结构排列,不仅有针对恶魔的部分,对高温与物理冲击等等都有优秀的防护效果。”你仔细地解说,“理论上,它能承受十次以上碎甲弹的攻击,所以在这个最强火力仅限于轻型枪械的小镇,没有人会不请而入,他们进不来的。你可以试试看。”
雷米尔呆滞地看着枪和铲子,你看到明悟一点点爬上他的面孔。他猛地抬起头,表情相当复杂,许多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像震惊,像愤怒,像希望,你说不清。雷米尔吸了口气,把你塞给他的东西都塞回你手里。
“知道了。”雷米尔嘶哑地说,“可以回去了吗?”
你点头,打开了门。
雷米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去,现在他看起来筋疲力尽,外加劫后余生。门一打开他就钻了进去,坐回沙发上,抱住靠垫,仿佛要在那里扎根。他看着你,似乎你会过去抢他的垫子。你绕过以避嫌,你拿起没收拾的残局,听见雷米尔在轻声嘀咕:“你有病。”
“我没有。”你反驳道,“我很健康。”
“你他妈绝对有病。”雷米尔回答,声音大了点。
他看起来吓得不轻,或者气得不轻,声音都有点哆嗦,但无论如何,这比刚才好得多。在你依然不知情的情况下,你犯的那个未知错误似乎就这样过去了。你大大松了口气,一样感到劫后余生,没再去对你的健康状况作出什么辩解。
第十七章
你带回了一只新的杯子,不锈钢质地,用力砸也不会被砸破。你还买了一个毛线杯套,大小刚好,能避免不锈钢杯烫手。那是圣诞节剩下的打折物品,上面织着一只驯鹿,有个过大的红色鼻头。
雷米尔捧着杯子焐手,爪子在杯身上交错,有时候还会勾到毛线。你觉得这样很可爱,总是盯着看,开始他迷惑地看回来,后来他随你去了。雷米尔放弃了探究你,他似乎坚信你有病,哪怕你把体检报告给他看。
春天的一个晚上,你又一次被客厅里的动静吵醒。
你走进客厅,雷米尔没躺在沙发上,他正趴在窗口往外看。你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听见的动静并非噩梦,而是他起来开窗的声音。你条件反射一样走进客厅,却不能继续那套【推醒他-坐十分钟】的步骤,这让你一时间呆立原地,不知该不该退回去。
雷米尔看到了你,稍微有些惊讶,不过没惊讶到停下。他继续从烟盒里抽出香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咔哒一声,火焰窜起又跌落,留下小小的火星,这点儿火光留在黑夜里,在雷米尔手中划过一个弧度,像一只绕着他手指飞行的萤火虫。
他没有说什么,于是你走了过去。
你在那把椅子上坐下,它距离沙发有几米远,距离窗口则只有一米不到。你能看清雷米尔眼中倒映着的火光,烟随着他的动作明明灭灭,还不足以将他的面孔点亮。这时候才刚刚凌晨,距离天亮还远,外边的微光只勾勒出雷米尔的轮廓,你坐在黑暗中,不知怎么的感到安全。
你知道黑暗并不安全,恶魔的夜视能力好过人类许多,任何圣职者都知道应当保证夜晚足够敞亮。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感觉是另一回事。或许是那点火光让你想到了壁炉里的火焰,有一年,所有交通工具因为暴风雪瘫痪,你们无法立刻转移去另一个战场,只能借宿民居,小半个冬天都困在暖烘烘的炉火旁边。那十几天里你没见到任何恶魔,借宿人家的老太太给你织了一条围巾,她坐在摇椅上,炉火倒影在那双昏花的眼睛里。大人们都不在的时候,她把围巾放在你脖子上比划,以此判断还需要织多长。围巾非常暖和。
后来你没收到那条围巾,你经手的任何东西都需要经过严苛的审查,以免有人怀有歹意,又或者只是不够仔细,可能对你造成损伤。无论如何,教廷会给你们准备最合适的。
“去年这时候我们还在诺伯兰,”雷米尔说,“大冷天打恶魔最顺风,那群东西不适应地上的温度,运气好能一路打回它们老家去。”
这是雷米尔第一次主动谈起他的过去,你一下子从走神中回来,屏息倾听。
“理论上那不该是我们的活儿,十字军才负责‘下地狱’,但是战场上的事谁都说不准,死守规定的都成了死人。”雷米尔轻描淡写道,“反正我们一不小心打到了新开的地狱之门上,恶魔多得像地下室的蟑螂,我们要么下去躲一会儿,要么在上面等着被撕碎。所以我让随军牧师闭嘴,带着我的人去了下面,真他妈热,大冬天活活热死七个人。”
地狱非常炎热,宛如一个火山口,人类很难在其中长期生存,更别说战斗,这便是地狱开启后很多年人类都无法反攻入地狱的原因。即使现在,普通的随军牧师在其中也自身难保,更别说像十字军中的圣职者那样庇护他人。
“那下面有很大一只龟壳——或者像龟壳的什么鬼东西,躲进去还能有命。那帮小兔崽子一个个热得东倒西歪,废物点心,我来回十几趟搬了二三十个人,再然后地面就着火了。”雷米尔衔住了烟,吐字含混不清,“火烧了十多分钟,等它烧完,我回去看,我们下来的地方跟个烤肉派对一样,香得要命,还留在那里的人连人带包裹都熟透了,罐头军粮都炸了开来,里面的肉和菜崩得到处都是,有恶魔来一定高兴死了,这他妈配菜都给搭好了。”
他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你觉得你应当说什么,你说:“请不要说脏话。”
雷米尔无语地看了你一眼,往你脸上喷了一口烟。
烟雾在空气中散开,撞上你的脸。你不抽烟,没有人会在你面前抽烟,不过你不会因为大量硝烟咳嗽,这种程度的烟味也不在话下。你在烟雾中面不改色,雷米尔啧了一声,颇为失望似的。
“后来呢?”你配合地问。
“后来,我们就上去了。”雷米尔说,“他们运气不错,没遇到恶魔,三十几号人都活着。”
你注意到,他没说“我们”,他说“他们”。
“他们都说自己运气好,谢谢我救了他们的命。等到……的时候,”雷米尔含混地说,“他们说‘果然’,哪有人在地狱里还活蹦乱跳,我果然是个恶魔。没准我就是故意要带着他们下地狱,那些死人都送给我的同伙当了加餐。所以是我运气不好,手气不好,救了一群狗杂种。”
雷米尔发出一声嗤笑。
奇怪的是,在尖刻的嘲弄之外,他看起来真的觉得好笑,这个故事的结局,滑稽得就像那些自带配菜的、在地狱中被活活烧死的军人。
如果你更懂一些人情世故,事到如今,你大约更能明白一些雷米尔人缘不好的理由。他有着辛辣残酷的幽默感,自身强大于是也严格要求他人,固执而专断,对于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来说大概会是个让人讨厌的暴君长官,哪怕事实上他保护他们,救他们的命。
“你后悔救了他们吗?”你问。
雷米尔沉默了一会儿,说“不”。
“我救他们是我的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