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浅又咽下一块松子鱼肉,看向还在僵持的二人,心中暗叹一声:那夜华太子,分明就是因方才的事有了醋意,而他自个却是不知,至于鬼厉根本就是未曾察觉,被他无端冷待,此刻自是不悦。
真真是跟两个孩子似的,偏她身份尴尬,无法多言。
想至方才,菜还没上来,却等上来一位妙龄道姑,原是那莽撞马车的主人,看出了众人的仙身却独独对鬼厉红着脸道谢。言语间矜持有度而多少女怀情,又私以为那团子是鬼厉的儿子,跟鬼厉百般夸赞,弦外之音傻子都能听出来。鬼厉本见她是修真之人,又是女子,不便如何,只惯常冷待,那道姑也不觉什么,后更试探道,“不知小公子母亲可是这位?”
白浅愕然,那边夜华已是冷冷的一句,
“道姑怕是修为不够,这是本君的儿子。”
他这一出声,白浅便是打了个寒战,更不消说那道姑胸口一闷,惶恐强笑,“这,这倒是我眼拙了。”
复又面带喜色,望向鬼厉又欲开口。鬼厉实在不耐,身上的血煞气息一露,那道姑登时面色惨白,知趣的退了去。
白浅心中啧啧,想追人却连人身上一丝气势都撑不住,这道姑道心甚是不坚呐,旁边的二人却神态不同。
女肖父儿肖母。
夜华心里不是滋味却把这句话放在了心里。道姑夸人捡着说夸张却也是有根据的,团子的确跟鬼厉很相像:相似的面庞轮廓,如出一辙的圆亮眸子,甚至嘴角弯起的模样。只是这人不常笑,此前竟是不曾留意。
夜华侧目,正巧对上鬼厉的目光,二人一愣,又不约而同的移了去,像是在赌气。这一闹,夜华原本的心思亦被打乱了去。
吃罢饭,白浅推说自己有些劳累,又硬拽了团子说带他听评书,留了夜华跟鬼厉二人在街边闲走。
湖风微热,却甚是温和清淡,比之神界多有生气。日光撒在鬼厉暗暗发红的头发上,染了一层金光,他侧脸精致,长睫微曲,似蝶谷深处不常见光的穹翠凤尾灵蝶,放松下来显出一分轻软。
确是无疑的美人。
夜华心里微微有悸动,却不是因为这份姿容。
鬼厉久未至凡俗,乍一看城镇这般相似景象,还是生出了一丝伤感。夜华不知他曾是凡人,只看得出他面色不对,心里一抹似曾相似的微涩,便寻了话题开口,“为何要来这般费尽周折的寻幻狐?”
被声音惊醒,鬼厉回了神,诧异夜华竟然这时候才想起来询问,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大的缘由,鬼医告诉我幻狐手上有一味药是我急需的,而幻狐是青丘族,因此便来了。”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夜华拉过他的手,脉象却平稳,鬼厉手腕被扯住,肌肤相触,不免有些尴尬,“非我要用,是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夜华目光闪了闪,温和的问道,
“什么药?”
鬼厉抽回了手,目光望向了湖面,
“幻灵草。”
夜华是知晓幻灵草的,幻灵草药力纯净庞大,且只对魂魄起作用,想必鬼厉的这个朋友,是魂魄方面出了差错。
“你的那位朋友,是男子么?”
夜华问的不经意。
怔了怔,
“不,是一位女子。”
女子么,能让“血公子”鬼厉如此上心的人……
“很重要么?”
这话多少问得过了些。
鬼厉睫毛颤了颤,似有些犹豫,片刻轻声道,
“很重要。”
是么……一时间心里转了上百个念头,丝丝烦闷自夜华心里升起,他叹了口气,转了话题,“你备了何物给团子?”
“……你安知我有准备?”
夜华感觉到探寻的目光,抿唇坦荡,
“直觉。”
又加了一句,
“真的。”
“哦……”
鬼厉并不信这个无甚说服力的答案,夜华自然也知道他不信,却也无从解释。
未再多加言语,鬼厉微阖双眼,听见河对岸有私塾的诵读声,“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久离别,方可长相思么。
可相思是否长久,是否浓深,非取决于南国红豆是否繁盛,亦非考虑到明月夜人影成双,而独身顾忌。
别离驻心,方称相思。
鬼厉睁眼,神色清冷,他,早已无思。
第12章 河灯
『章拾壹河灯』
月上梢头,岸边两侧垂柳倒影湖面,影影绰绰。
夜间河岸人烟淡薄,河面上漂浮着几只简单的花灯,多为船型,也有荷花状和圆柱状。蹲在一块青石上,团子双手托着一只精致的银粉莲花灯,做的像模像样,瓣尖薄如蝉翼,蕊心红烛尚未点燃,其形态可爱,比白浅手中自岸边小摊买的还要小巧些,一望便知是出自两家之手。
团子小心地摸了摸莲瓣,欢快出声,
“鬼厉叔叔做的真好看。”
鬼厉嘴角掀了一抹细微弧度,将手中刚完工的另一只以灵鸟盛着置于他脚边。
他自小生活在人间,对于这些玩意自然熟悉,幼时羡慕也曾偷摸着学过各处构造,实在瞧不上路边粗制滥造,看团子喜欢就找了原材料亲手做了两只给他。他虽不擅木艺,然以心神主控,着力丝毫不错,又挑的上好纸绢,自然做的栩栩如生。团子开心,脸红扑扑的,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到湖面,眼睛睁的大大的看它缓缓飘向远方,却望见一叶摇晃草舟,其上隐约是求姻缘的字样,旁边跟着的粉裙少女满是沮丧。
小手捏诀正欲助其平稳,却被一指打断,他鼓着包子脸看向鬼厉,满眼都是问号,鬼厉摸了摸他头,“以术法随意改其轨迹,会凭空予人错误的期待,况你为神子,命中存天数之力,更有改旁者意外之能,且不可妄自轻动。”
夜华目光随之一瞥,温和接口,
“那女子身上红线所牵之人与她船身所求并非一人,她既已系月老红绳,这船,是该沉的。”
团子懵懂点头,不消一会,果见那草船缓缓坠水而下。
白浅在一旁瞧着二人拿身边事教着团子,竟觉得中间似插不下旁人。
片刻,夜华目光随着飘远的河灯,满湖灯火亦轻易可辨,偏头望了旁边不知何时开始神游的人,唇边噙了笑意,“堂堂鬼王殿下,居然会做如此细致的凡俗玩意倒真是不为人所知,可是喜欢凡间之物?”
鬼厉被他声音惊醒,淡淡回应道,
“喜欢谈不上,只是,我曾在人间鬼王宗历练,多有接触罢了。”
鬼王宗么?
鬼王教立于修真界的培养教徒之所,夜华了然,也就没再多问。
白浅在一旁叹息道,
“凡间以河灯盛继祈福,却不知到底有几个神仙看得到。”
鬼厉蹲身,指尖一点明灭,引回不远处一只因方才地仙行礼而不慎搁浅的莲灯,放于手心端详片刻,“灯载人愿,无非求一个心安罢了,实来也并无多少真意。”
话音刚落,旁边便伸来一只手自他掌心取走了那盏灯,身侧响起夜华的声音,“若是虔诚,而命中有因,这种方式也未必就是一场空,便如方才那女子一般。”
他袍角沾了湖水,俯身将灯放回水中,指尖风起,那莲灯摇摇晃晃,飘向了远处,火光微弱,渐消在众多灯花之中。
愿者随心,灯者随波,水克火而败于土,命数缘劫,多有迹可寻。
鬼厉看他动作轻柔,忽得展颜,
“若众神皆如你这般悲悯而清醒,也是世人之福。”
团子却不依,
“父君耍赖,我动不行,为何父君可以?”
鬼厉正欲开口解释,团子就捂了耳朵,眼睛眨着分明有顽皮之意,“鬼厉叔叔开口多半是向着父君的,团子才不要听。”
鬼厉尴尬,伸手在他白嫩额头上轻轻一弹,
“胡说。”
夜华低头轻咳,抬眼也跟着团子附和,
“我竟也不知鬼王殿下何时开口向过我,不如这次讨个明白?”
鬼厉见他二人一唱一和,眼睛眯了眯,话头一转,
“观音千相,一念佛魔。”
夜华一怔,复而低笑,
“念由心生,何谈佛魔。”
四目相对,皆是了然,团子嘻嘻笑着,早已不纠结方才的问题。白浅疑惑他二人似哑迷般的对白,思索不得也就专心看团子的那盏去了何处。
大抵与国政有关的人都心思深沉,一句话偏得藏得上下数层含义。白浅撇撇嘴,也不知这二人累不累。
鬼厉不信天命,夜华本就是下任帝君,白浅也是上神,本该于这等祈愿之事都无兴趣的,夜华却顺手拿了鬼厉做的另一个,口中似是默念了什么,复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动作仔细地放了进去。
只凭河边天时风力,未加半分引导。
白浅在一旁疑惑他求哪个保佑,夜华却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一个时辰前把别人儿子弄丢在青楼,又被登图浪子纠缠,想想若不是他二人及时赶到指不定还要多生波折,她心虚的立刻将目光飘向别处了。鬼厉心中说来也不免好奇,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冷淡,亦未开口。
放灯完毕,天际已近深沉墨蓝,团子闹着不愿回客栈,这镇上不大三两家客栈,却是只余一间客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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