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不语,沈伦又道:“如庾征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能入国子监,受当朝大学士教育却不知珍惜,不过是个整日里眠花宿柳,胸无点墨的蠹虫。然而这蠹虫若非横死街头,玩乐三年后便能受举荐为上品,入朝为官。我大晋外忧内患,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朝廷重臣却素餐尸位,不学无术,只靠几位中流砥柱如何撑得起来?若不痛下决心改革,大晋离亡国不远。抱阳,先生宁可以一己之身,负谋逆污名,所求无非天下为公、百姓生息,我若不等先生召唤,死而后己,如何能安心?”
陆升低声笑起来,“大爱者无爱,多情者寡情。南来如何就看上你了。”
沈伦苦涩笑道:“愚兄无能,不能报答贤弟妹恩情万一。抱阳,南来就托付……”
他话音未落,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岳南来提着竹篮,米分面含煞,冷冷瞪着二人。
陆升忙起身道:“南来……”
岳南来道:“南来自有父母,不必两位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沈先生鸿鹄之志,凤翔天际,非梧桐不栖,南来不敢高攀。”
沈伦亦是急急起身道:“南来,我……”
岳南来却放下竹篮,转身就跑出了小院。
沈伦不假思索追了出去,焦急唤道:“南来、南来!”
陆升转眼就被那二人抛在一边,索然无味喝了两杯闷酒,也出门寻去。却见那两人立在一株桃树下争执不休,随即沈伦竟伸手将南来揽入怀中,那丫头稍稍挣扎,便依偎在沈伦怀中不动了。
陆升便愈发觉得自己多余,便独自回家去了。
才进门便见家中人人喜气洋洋,本应在衙门轮值的大哥也在家中,一见陆升便笑逐颜开,抓住他两只手叠声道:“抱阳,抱阳,有了,有了!”
陆升茫然道:“大哥,甚么……有了?”
周氏坐在软椅上不曾起身,只掩袖轻笑,却是霞光满面,气色好得十足,陆远便笑道:“傻子,当然是你大嫂有了!贾神医当真名不虚传!”
陆升大喜,反手握住陆远手腕,“当真!?”
陆远道:“我请了三位大夫看诊,诊断的俱是喜脉,当真当真,抱阳,你要做叔叔了。”
陆升这下当真喜出望外,忙松开手,两手抱拳,对着陆远和周氏各行了一礼,肃容道:“恭喜大哥,恭喜嫂嫂。”
陆远朗笑出声,搂住了陆升肩头,“一家人,多什么礼,今晚我兄弟二人要一醉方休。”
陆升道:“大哥,我陪你!”
陆远嘴上说得豪迈,然而却牵挂妻儿,不过同陆升浅酌了几杯,便匆匆回房陪伴周氏去了。
陆升先在无尘观、后在家中各饮些水酒,如今察觉到几分微醺,便不敢多喝,只是心中空空荡荡,难受得很。他索性抓了悬壶配剑,寻个借口出了门。
正是掌灯时分,石头坊中的商铺点上了灯笼,小贩挑着担、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虽然大军在江边集结,平民百姓却仍是日复一日,劳作奔走,并没有多少变化。
陆升形单影只,游魂一般穿行在其中,不觉间四周渐渐寂静下来,他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到高大朱漆门旁嵌着熟悉的“谢”字,他不过信马由缰随意走动,不料竟走到了谢府跟前。
自上巳节谢瑢不告而别,陆升就不曾同他会过面,谢府终日里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竟好似阖府搬迁了一般。
如今望门兴叹,正要转身离去时,突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若蝶自门后探出俏生生的脸蛋来,喜滋滋笑道:“可巧了,我家公子今日才巡视封地回府,抱阳公子便来了,莫非是安插了耳目不成?抱阳公子快请进快请进!”
陆升原本迟疑,那小丫头竟提着裙摆迈出大门,抱着陆升手臂就往里拖,陆升顺水推舟便随她进去了,一面问道:“巡视封地?”
若蝶道:“当年我家公子被夺了世子位,侯爷、夫人自然略作补偿,便奏请圣上,将侯爷名下的食邑分割一半,转赐给了公子。前些日子公子便领我们去封地巡视了。”
陆升心道原来如此,一面却沉下脸道:“你家公子的私事,如何能逢人便说?”
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迟早是要知晓的,我只说给你听,断不会泄露给旁人。”
陆升忆起当初谢瑢愤而离席的情景,却反倒心虚起来,硬着头皮随若蝶穿过庭院。
临近仲夏时节,前院荷塘中挤满了亭亭玉立的红、白各色莲花,香气清远。后院绿荫葱茏,被灯笼照得仿佛碧绿雕琢的一般。
谢瑢正闲适靠坐在后院开敞的回廊边,一腿微曲踏在回廊地板上,一腿悬空,身后靠着洁白石柱,一身银白蜀锦道袍,长袖边缘、衣襟、下摆则是八寸宽的雪地朱红牡丹锦,随风起伏,恍然间好似白玉间渗出些血丝来,显得分外凄艳,陆升便不敢靠近,脚下迟缓了起来。
夜风却恰到好处,送来一阵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陆升这才察觉回廊上放置着个小小的银碳火炉,火炉上放置着以金属丝交错而成的烤网,此刻烤网之上,正烤着三尾约莫两指宽、三寸长的银色小鱼,也不知是如何处置过,若霞拿团扇轻轻一扇,顿时烤肉香四溢,勾人馋虫。
若霞见陆升踯躅不前,便笑道:“抱阳公子真有口福,这是从交州近海打上来的香鱼,活着带回来的,肉质最是美味,如今正是最肥美的时候,抱阳公子快来尝尝。”
谢瑢略略抬眼,懒洋洋道:“如今丫鬟们愈发放肆,倒替我当家做主起来。”
若霞忙低头认错,连道“婢子知错了,请公子息怒。”
谢瑢方才扫了陆升一眼,“过来罢。”
陆升这才讪讪走近,一面却道:“我、我不过散散步,路过你家门口……”
谢瑢道:“坐。”
陆升住口,言听计从,盘腿坐在回廊中,自侧后方望着谢瑢,那贵公子却回过头来,叮嘱道:“少放辣。”
若霞笑着应了,将手中蘸满辣酱的毛刷放回去,只略略往鱼身上涂了点蒜油去腥,烤熟后将整条鱼夹到极薄的长圆黑漆盘中,两手奉给陆升。
陆升道了谢,习以为常地伸手接过细看,这香鱼烤得十分漂亮,银亮鱼皮半点不曾破损,微微泛着几抹诱人食欲的焦黄色,若蝶又送来一个不过半尺高、一尺长短的小巧食案,桌案上放着六个浅绿荷叶边的调味碟,放置有香辣酱、甜辣酱、酸辣酱、藤椒酱、椒盐同芥末六味蘸料,笑道:“若霞姐姐的烤鱼手艺天下第一,抱阳公子请。”
陆升应是,用竹筷在鱼身上轻轻一压,鱼皮响起细微的酥脆破裂声,便露出了莹白如雪、紧实细致、块块分明的蒜瓣肉来。
第53章 竹马来(十三)
海鱼比河鱼肉质紧实,倒有几分同禽肉类似,尤其这香鱼肉,一口咬下去,好似咬开了包着香气的肉丸似的,齿颊留香,越嚼越有滋味,令人口舌生津,险些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这香鱼本身滋味就足够鲜美,再辅以各种酱料,非但未曾掩盖鱼肉滋味,反倒锦上添花,蘸藤椒酱时凸显鱼肉甘甜,蘸酸辣酱时凸显鱼肉香浓,蘸芥末时凸显鱼肉鲜嫩……尤其靠近鱼腹处,膏脂肥美,配以蘸酱正好略解油腻,又佐以在井水里沁得凉爽宜人的清酒,叫人愈发欲罢不能。
陆升一口接一口,只觉咸香麻辣酸甜辛、口口滋味各有不同,变化无穷,竟丝毫生不出厌倦,不觉便吃完一条,若霞便恰到好处,又为他奉上第二条。
陆升这时才觉出几分赧然,单手托着漆盘,讪讪问道:“阿瑢你……不要?”
谢瑢这才转过身,侧对着陆升,斜眼瞅他道:“要。”
然而他虽然说了个要字,却不见任何行动,也不见若霞、若蝶再奉上烤香鱼,谢瑢却仍是看着他,看得久了,竟露出些许幽怨神色。
陆升竟看懂了,迟迟疑疑夹了一块鱼肉,送到谢瑢嘴边,那公子也不推却,略略前倾,仍是看着陆升,却伸出舌尖,轻轻在莹白鱼肉上舔了一舔,这才张口含住,慢慢吃了下去。只是视线一顺不顺,盯着陆升不放,却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风情万种。
陆升只觉喉咙发紧,那媚红舌尖好似并非舔在鱼肉上,反倒是舔在他心胸之间不知何处,又热又软、又痒又酥,却搔也搔不到,难免令人坐立不安。
他发了半晌呆,这才收回举在半空的竹筷,谢瑢却问道:“陆郎怎么不问了?”
陆升如今神魂不守,便从善如流问道:“阿瑢……还要不要?”
谢瑢道:“还要。”
陆升只得再夹一块鱼肉,送到他嘴边。
谢瑢仍是张口吃了,舔一舔嘴唇,又斜眼看他。
陆升只得再三问:“莫非……还要?”
谢瑢眼中稍稍浮现一抹亮光,应道:“还要。”
陆升喉咙非但发紧,更是发干发热,无名火在胸臆间缓缓烧灼,他察觉莫名焦渴不知从何而起,不禁吞了吞唾沫,这才又夹了鱼肉,继续喂他。
如是不知周而复始多少次,陆升终究手腕无力,一双精心打磨的楠竹筷跌落在回廊铺就的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谢瑢自己倒了杯酒,轻笑道:“不过吃你几块烤鱼,何必露出这般苦大仇深、咬牙切齿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