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霜若雨正在竹屋外,守着红泥小火炉温酒。
二人拾阶而上,进了竹屋,坐在榻上,谢瑢一路至今,便同陆升细细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此事却要追溯到二十九年前一桩谋逆篡位的大案。
朝堂波谲云诡,纷繁复杂,不必赘述,只是牵连到了彼时仍是渭南侯世子的谢瑢之父,谢宜。
谢宜早同王家小姐定下婚约,成亲之前,奉父命前往荆州处置家中事,途经寻阳郡时遭歹人伏击,九死一生逃出来,被河下村的白先生所救。只是他却因头部受了重击,将前尘尽忘,又逃得匆忙,全身上下连一件信物也不曾留下。
白先生见他生得器宇不凡,想来并非寻常百姓,好心将他收留在家中,只等着其亲眷前来寻人,这一等,竟等了三年也没有动静。
却是因彼时渭南侯卷入朝廷纷争,各房又对这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虎视眈眈,他竟无力顾及嫡长子失踪一事。
谢宜前事忘尽,在河下村蹉跎三年,以授课为生,他倒也豁达,便下了在村中终老的决心。而后竟同白先生的独女白熙珍渐生情愫,二人暗通款曲,遂向白先生求亲。
白先生固然担忧爱女,同这身份不清不楚的公子成亲,只怕隐患颇多,然而这二人彼此爱重,深情厚谊,非彼此不娶不嫁,白先生无法,只得允了。
谢宜同白氏成亲之后,过得恩爱情深,一年后白先生病逝,彼时白氏已有身孕,八个月后谢瑢出生。
然而好景不长,谢瑢六个月时,渭南侯的亲信终于寻到了河下村来。
若是就此一家三口返回侯府,倒也是佳话一桩。然而同谢宜定亲的那位王小姐王姝,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自六年前谢宜生死不明时,王姝父母便有意为爱女退亲,王姝却道她此生非谢宜不嫁,如今谢宜下落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谢宜死了,她便拆了钗环,终生为谢宜守节。
王姝父母见她坚决若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她去。只是彼时京城众人提起来,却每每叹息得多、夸赞得少。大晋民风开明,并不崇尚女子节烈,王姝也是因年幼时就对谢宜情根深种,方才立誓,生生世世要做谢宜的妻子。她爱深情重,固然是一桩美闻,却白白耗费了六年昭华,好在谢宜竟安然无恙返回京城,于王姝而言,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幸事。
谢宜同妻儿一道被接回渭南侯府,老侯爷延请名医为他诊治,他终究也渐渐忆起了年轻时的旧事,更忆起了同他青梅竹马、海誓山盟的未婚妻来。
然而如此一来,白氏的身份却愈发微妙了。
谢宜对王姝、对白氏皆是真心实意,更何况男子娶妻纳妾,本属寻常,自然愿意将二人一道留下。
白氏乃是谢宜在河下村明媒正娶的结发正妻,如今更为谢宜生下嫡长子谢瑢。然而王姝堂堂王氏贵女,教养得犹若公主一般,如何肯同人做妾?更何况她原本就同谢宜有婚约在先,若不是命运捉弄,如何轮得到白氏一个乡野村妇嫁给渭南侯世子?
故而王谢两家几番协同商议,便要白氏让出正妻之位,谢宜娶王姝为妻,纳白熙珍为妾,谢瑢自然成了庶长子。在众人眼中,乡野村妇以名分换一生荣华富贵,自然是合算的买卖。
只是王姝心高气傲,白氏却也不是个弱女子,她只要谢宜将儿子记入族谱,确立其嫡长子的身份,而后同谢宜和离。待谢瑢满月后,白氏信守承诺,孤身一人返回河下村。
五年之后,便发生了河下村遭山贼屠村的惨剧,彼时谢瑢不过六岁。
嫡长子,庶长子,虽然一字之差,其后隐藏的却是白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洁性情,更有一颗为谢瑢全盘打算的拳拳母爱之心。
谢瑢纵使被冠以罗睺孽子之名、纵使备受冷落疏离、纵使被剥夺侯位继承权,他仍然是渭南侯的嫡长子,不必屈居人下,他生母仍是渭南侯曾经的结发妻子,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而绝非以色侍人、任凭主母处置的姬妾物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若霜悄无声息进出竹屋,已为二人送了四壶梨花白。
陆升却突然放下酒杯,潸然泪下,晶莹泪光犹若琉璃宝珠,一颗颗滴落在手背上。
谢瑢脸色就又有些冷。
他鼓足勇气,对陆升敞开心怀,诉说旧事,却并不是为了换得陆升几颗怜悯之泪的。
——单单如此想一想,便只觉心腑之中,有怒火烧灼起来。
故而谢瑢也不肯去安抚他,只生硬道:“不必为我可怜……”
“可怜?谁可怜?”陆升却眨了眨眼,眼神中醉意迷蒙,鼻头、眼圈却水润通红,他抬手笨拙擦了擦眼睛,反倒将两只眼擦得愈发通红,跟上林苑中饲养的雪白兔子一般。
谢瑢一时语塞,只得叹气起身,重又坐在陆升身边,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那你哭什么?”
陆升顺势靠着谢瑢,将脸埋进他衣襟间,闷声道:“我想我娘了……”
谢瑢垂目望着怀里人,只觉胸臆间柔情渐生,满溢而出,就连对他那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的父亲的怨恨也要容不下了。
他轻轻抚摸陆升后脑,柔声道:“堂堂羽林卫,怎好动不动就哭?”
陆升哼一声,只道:“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小爷是有道有德的羽林卫。”
谢瑢失笑,见他醉得愈发迷糊,索性抱了起来,放到一旁竹床上,亲手为他脱下鞋袜、脱掉外裳。又命若竹前去为陆远夫妇传口讯,只道陆升另有要事,迟些再返家。
他才坐在床头,陆升便如同寻到热源一般,自发滚进怀中,许是因不必面对面之故,陆升话也多了,胆子也大了,抓着谢瑢腰间的衣衫,低声道:“阿瑢,你肯同我推心置腹,我好生欢喜。”
谢瑢却不语,陆升又道:“只是……你送悬壶给我,当真是要害我?”
等了许久,才听谢瑢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以前却是会的。
陆升一时间不知心中什么滋味,酸辛苦涩,俱都涌了上来,谢瑢却轻抚他后背,又道:“抱阳,我曾经……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抱阳,你就原谅我一次。”
陆升斜眼看他,仗着几分酒意冷笑起来:“谢大公子竟也有道歉的一日……为何先前那般嘴硬?”
谢瑢苦笑,垂目道:“……怕说了,你不肯原谅我。”
陆升皱眉道:“如今为何不怕了?”
谢瑢道:“如今知道,你是肯原谅我的。”
陆升不知为何,突然窘迫得面红耳赤,翻身缩到竹床一角去了。
谢瑢莞尔,俯身再去搂他,陆升却突然睁开眼睛瞪着他,正色道:“阿瑢,我视你为知己,今后也愿同你做至交。至于分桃断袖,我却半点兴致也没有。”
谢瑢收回手,面色却仍是如常,只道:“至交好友同榻而眠,倒也寻常。你且安心休息,酒醒之后,我再送你回去。”
他未曾听见陆升回话,以为这青年仍在赧然,又道:“抱阳且宽心,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陆升仍不开口,谢瑢俯身看去,却发现这青年竟然已径直睡过去了。
第44章 竹马来(四)
陆升醒过来时,就察觉到异常。
身后人将他搂抱怀中,手臂横过腰身,犹若禁锢一般,令他动弹不得。
后背至腰臀,同身后人密实贴合,毫无罅隙,腿脚彼此交缠,一时间难解难分。
友人间亲厚,同榻而眠、胼手砥足,却也不至纠缠成如章鱼一样。
谢瑢却睡得熟,鼻息轻轻洒落在陆升耳尖上,细密绵长,热痒难当。
陆升轻轻一挣,腰间手臂顿时又收紧几分,紧压在他臀后的硬物便愈发坚硬火热起来。
却不知那人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又贴着陆升轻轻蹭动。
陆升顿时窘迫交加,曲肘往身后狠狠一撞,怒道:“松手!”
谢瑢发出闷哼,却当真松手了,迷蒙问道:“出了……何事?”
陆升转头,却见谢瑢连中衣也脱了,长发披散,慵懒躺在身后,素来清明的双眼中,尚有些许朦胧睡意未曾褪去,此刻捂着被撞疼的侧腹,便显得迷茫脆弱,配上一幅清绝容颜,当真是我见犹怜,令得陆升生出十足十的愧疚来。
只是此人狡诈异常,也不知这勾人魂魄的做派是真是假,陆升暗暗告诫自己,万万不可上当,只道:“无……无事。”他转头看向窗外,初春时节天色格外阴霾,好似暮色苍茫,云霞霭霭,他急忙坐起身来:“只怕要下雨,早些回去罢。”
谢瑢单手支颐,把玩陆升垂在腰际的一缕发丝,陆升起身时,柔滑发丝就自他手指间轻轻滑落开去。
他仍是微微一笑,柔声道:“好。”
陆升见他轻易就放过自己,一时间惊疑不定,转身盯着谢瑢看了半晌,那人任凭打量,却只笑道:“抱阳,我哪里不妥?”
哪里都不妥。谢瑢对他素来不规矩,如今一反常态,不是陷阱,就是阴谋,定然有诈。
陆升百思难解,却又不敢开口质问,只怕一开口反倒引火烧身,只待得若霜若雨进来伺候穿戴妥当,他便同谢瑢告辞,返回家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