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我同三教九流俱打过交道,自会多加小心,多谢禅师忠告。”
他自以为明了禅师深意,告辞之后,一身轻松,返回了城中。
同一时刻,谢瑢府中。
毕方火光收拢时,房中响起一声脆响,成片青白碎玉混在茶水中,自谢瑢手指间滴落。
若松若竹不声不响上前,一人为谢瑢擦拭手指,一人急忙去打扫地上的碎片。
谢瑢冷笑道:“莫非当真僧道不能两立,老和尚阻我仕途,小和尚又来碍事。”
一道束带状的白光自袖口纹路中脱离出来,轻轻缠绕在他手指间,捏碎玉盏时留下的些许伤痕顿时尽数痊愈。
谢瑢赞赏轻抚白光头端,那白光便欣喜不已,摇头摆尾地没入饰纹当中。
毕方见状不免暗地里大摇其头,那腾蛇身为守御四圣之一,虽然仅剩了微弱残魂,如这般半点自觉也无,全当自己是谢瑢家养的宠物、谄媚佞臣,却未免有失圣兽身份。
他自然是不敢多嘴的,只不过终究按捺不住,低声道:“公子何必将葛上师特意放置的影虫自陆公子身上取走,倒横生这些枝节。”
谢瑢道:“影虫成熟时,宿主自此丧失意志,对施术者言听计从,与傀儡无异。我要个傀儡做什么?”
毕方怔愣,脱口道:“公子如今连施计策,要逼陆功曹就范。只是强迫得了一时,却强迫不了一世,事倍功半,倒不如要个傀儡。”
谢瑢倏地站起身来,毕方一阵哆嗦,急忙抬起一边羽翼掩住头颅,却未曾迎来预料中的雷霆之怒,它战战兢兢将翎羽打开一道缝,朝外悄悄偷窥。
却只见谢瑢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皑皑白雪,若有所思,轻声重复道:“事倍功半,倒不如要个傀儡?”
毕方再不敢多言,见谢瑢并无追问的意图,便身形消散,没入玉佩当中。
当夜悬壶果然不曾再现,陆升一夜无梦,心头大石落下。
然而初九清晨,陆升坐在床头,望着安静横置在房中青灰地砖上的悬壶,只觉满心颓败无力。
初九祭天,陆升只得将其余事暂且放下,随同兄嫂一道,前往无尘观。
无尘观位于城外西南一处桃林之中,初春才临,江南气候和暖,枝头已隐隐冒出些许青嫩绿芽,一眼望去,犹如绿烟笼罩,生机盎然,叫人觉出无限欣喜。
道观外一片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参与祭天仪式的百姓,无论衣装华贵卑贱,俱是人人虔诚,手中三炷香向上天祷告,企求来年顺遂,战乱休止、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陆远同妻子自然是为求子,又求家宅安宁,尤其陆升常处险境,更说好待仪式完毕,要为他请一道平安符。
陆升立在挤挤挨挨的人群当中,苦不堪言,低声道:“大至天下兴亡,小至庄稼枯荣,俱都求上天关照,便是神仙也要不堪其扰。我若是这神仙,只怕要罢工了。”
陆远皱眉,低声斥责道:“天公面前莫要胡说八道。”
陆升讪讪住口,仪式场中,众道穿着缝制精良的明黄绣五彩松鹤道服,头戴玄纱笼通天冠,各持铜铃、皮鼓、经幡、道符等法器,足踏禹步、虔诚诵经,四角四个大铜鼎中青烟袅袅,道骨仙风、颇有些世外仙境的气象。
然而陆升曾见过谢瑢以迎神舞镇邪,清绝超凡、仙姿绰约,更引动神意、令人观之则心神震慑,五体投地。
相比之下,无尘观的仪式虽然神圣庄严,却仍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陆升望着那仪式一时还不回结束,索性寻了个借口,自人群中悄然退出来,绕到桃林之中。
第43章 竹马来(三)
在桃林中顺着蜿蜒小路穿行数百步,靠近溪水上游处,有一座古观,因众道俱往无尘观前筹备祭天仪式,此时古观前便只有两名年过花甲的老仆人看守。这古观占地约莫两亩地方圆,古旧石墙上青苔斑驳,遍生杂草,前殿里供着大司命,再往后便是数间空荡荡的大房,其中安置无数木架,其上放置的乃是无数亡者灵位。
大晋战乱不断,百姓命如土贱,将军百战死,尚能马革裹尸还,荣归故里、入土为安。寻常百姓若是卷入战乱、亦或遭遇山贼流寇,却通常连尸首也寻不回来。故而百姓也能寻个变通之法,为寻不回尸首、无法安葬的亲眷刻一块石头灵位,供奉在大司命殿中,企求这上古司掌生死之神,能对这些不幸殒命的无辜百姓多加庇护。
这同谢瑢幼时,将诗书供奉在送子娘娘庙中倒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谢瑢拜错神佛,才引来无穷后患。大司命乃楚人历代拜祭的古神,应天而生,出身自然不容置疑,拜祭习俗延续至今,倒不必担忧其堕化为妖魔。
祭天祭鬼,各有定时,故而如今大司命殿中空荡荡并无旁人,显得分外清幽。陆升不过顺着林中小径信马由缰,不觉间行经此地,索性便进殿参拜。
不料却又想起谢瑢来。
陆升紧握住腰间新换的佩剑,不觉有些失神。
通往后殿的门却在这时,突然吱呀一声打开,自其中走出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来。
那男子穿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猎装,足踏鹿皮靴,束发以暗银冠固定,乍看固然朴实利落,细看却件件俱是精品,厚重精致、非王孙贵族不能穿着。再配上此人风仪出众的容色行止,有如传奇当中描述的侠客一般,英伟不凡、杀气凛然。虽然手提着水桶,却好似配着羽弓长剑,恍然间就有些“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出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的气势。
提个桶也能提出气拔山河的凛凛威风,这世间除了谢瑢,只怕也寻不出旁人了。
陆升不免叹道:“……当真是冤家路窄。”
谢瑢提着木桶,身姿挺拔,也是露出少许意外神色,随即却沉下脸来,“你来做什么?”
陆升见他神色不愉,愈发恼怒,遂信口开河道:“我乃司民功曹,京城内外俱是我巡逻卫戍之地,今日祭天,自然要提防宵小作乱。却不知谢大公子简衣装提木桶,到这寒门庶族聚集之地来做什么?”
谢瑢只当听不出他暗讽,将自己当做宵小对待,只提着桶往正殿之外的水井处迈步行去,随意回道:“……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谢瑢身为渭南侯嫡长子,其母自然是渭南侯正妻,纵使英年早逝,也理当葬在谢氏祖坟中,灵位供奉于谢氏祠堂配享香火才是。为何却沦落到大司命殿中来,同流离失所的无辜难民共处一处?
陆升难掩好奇心,他自然打听过,只是谢府秘辛,亦不足为外人道,故而只是徒劳无功。他也曾向师父卫苏请教,不料卫苏却道:“此事乃是当年一桩惨案,谢氏族人自然讳莫如深。你既然同谢瑢交好,谢瑢何时亲口同你说了,便是何时将你引为至交。你要听为师讲,还是等谢瑢讲?”
陆升自然不愿听师父讲。
如今纵然他恼怒谢瑢,好奇心却半点不少,谢瑢吞吞吐吐只提这一句,更令他好似百爪挠心一般,若非二人先前曾有过芥蒂,陆升只怕早就追了上去。
谢瑢却在门口停了下来,转头道:“抱阳,你可愿随我见见我娘?”
陆升嗫嚅道:“这……”
谢瑢轻笑道:“大司命殿难有访客,想来我娘也会欣喜。”
陆升听他语调意兴阑珊,不免又心软了,只暗自忖道,这儿子乖戾桀骜,却怨不得早逝的娘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便随同拜祭,也是人之常情。
遂板起脸道:“就随你……见一见令堂。”
谢瑢但笑不语,二人各自提了一桶水,穿过后殿,来到庭院中。
后院广阔,青砖坟茔整齐排列,谢瑢在前头引路,抵达了一处以白石堆砌的坟茔前,周围松柏环绕,灌木整洁。二人往返数次,将前前后后的草木俱都细细浇灌一遍,方才供上香烛,肃容拜祭一番。
这坟茔建得分外整洁阔大,墓碑上铭刻的却是:河下村白氏熙珍之墓。
陆升对河下村自然有所耳闻,河下村在寻阳郡,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约莫十八年前,山贼袭击河下村,烧杀抢掠,更屠尽村人,其后寻阳郡守发书求助朝廷,是卫苏奉旨,率领羽林卫前往讨伐,围剿罪魁祸首天风寨,杀一百八十六人,活捉三百余人,为寻阳郡方圆数百里百姓消去了心头大患。
随后卫苏连年征战,接连破去数十个贼寇山寨,令大晋百姓少受流寇山贼侵扰,威名远播,而后以一介寒门之身扶摇直上,跻身朝堂之中。
故而他讶然道:“令堂是寻阳郡人士?”
谢瑢却道:“我娘是河下村白氏族学里,一位教书先生的独女。”
陆升心头突然一跳,忆起卫苏同他提过的话来:“谢瑢何时亲口同你说了,便是何时将你引为至交。”
谢瑢转头看他神色激动,面色不变,却温柔笑道:“抱阳,陪我饮杯酒可好?”
此时此刻,陆升自然不能说不好,便随谢瑢出了古观,往桃林深处行去,沿着溪流转弯处,一片平缓草地上,不知何人修了间悬空的竹屋,以药物浸泡青竹,便能维持竹屋青翠之色,数年不变,十分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