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脸色呆滞,坐在这青年健壮稳定的手臂上,并不挣扎,却板着脸道:“放肆。”
陆升道:“你人小腿短,这般行路,只怕日落也到不了城西,不如我抱你走。”
那小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气得张口结舌,半个字说不出来,然而陆升所言句句属实,谢瑢只得闷闷生气,只恨自己不能迎风就长成昂藏七尺的大丈夫。
陆升见这小童既生气又无奈,心头畅快,脚步生风地朝着城西走去。
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方才出了城,抵达那处送子娘娘庙,然而陆升再是迟钝,也察觉了异常。
这一路行来,城中静悄悄全无人迹,不见人打更巡街、挑水送柴,就连买早食的小贩也不曾遇到半个。
自晨起到行路至今,陆升估摸着戊时早就过了,然而天色依然浓黑,毫无日出的征兆,四周薄雾飘摇,除了白纸灯笼映照的几丈地段,别处皆笼罩在昏暗之中。
陆升中途就将谢瑢改抱为背,如今提着灯笼往前一照,幽白光芒照出一对朱漆陈旧的大门,门上牌匾刻着送子娘娘四个填金漆大字,如今金漆也剥落了,处处透着颓败之相。
陆升问道:“为何……不曾天亮?”
谢瑢伏在他背上,哼笑道:“这灯笼是送葬时用来引路的,照的自然是阴阳路,你可要好生护着,光照处,阴阳交泰,活人行走安全无忧,若是光灭了,阴阳路一断,阴间的魑魅魍魉就要扑上来将你生吞活剥了。”
陆升骇然,顿时头皮发炸,他终究胆小,被如此一吓,按捺不住心头火,随手在那小童屁股上捏了一下,“你这娃娃,当真是坏心,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只听身后那小童倒抽一口气,却不肯发出半点声息,只埋头在他背后,陆升却察觉身后人身躯微颤不已,莫非竟哭了?
陆升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只觉手足无措,忙背着他在原地绕圈踱步,时不时颠一颠,哄一哄,柔声道:“阿瑢,阿瑢,我错了,你莫要生气。”
那小童道:“若是我先说了,你因了惧怕,抛下我不管怎么办?”他虽然努力想要掩饰,浓浓鼻音却掩不住泣声。
陆升素来吃软不吃硬,被这小童一句话就哄得心软似水,他将谢瑢放下来,那小童倒也倔强,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将两只手捏成拳头,挡住了眼睛,任陆升拉扯,却是死活不肯放下手。
陆升只得叹道:“阿瑢,我陆升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说了陪你一道来,如何会做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谢瑢问道:“不离开?”
陆升道:“自然不离开。”
谢瑢又问:“一直不离开?”
陆升却迟疑了一瞬,随即单膝跪地,将那小童拥入怀里,柔声道:“阿瑢,我如今身不由己,不敢信口开河承诺于你。”
那小童后背先是僵直,随即就要将他推开,陆升却仍是将他牢牢抱着,这小子身小力弱,挣扎不开。陆升又道:“阿瑢,你听我说。眼下固然不能承诺,然而十四年后,我便再也不离开阿瑢了,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离开,可好?”
那小童方才停止挣扎,伏在陆升怀里,轻轻攥紧了青年的衣襟,茫然道:“为何要等十四年……”
陆升道:“十四年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那小童轻轻一哼,抬起头来,分明神色清明,眼角没有半丝泪光,只道:“你将魔剑爱若至宝,日夜不离身侧,十四年后,只怕早被这魔物消磨神魂,化为活尸,这倒当真赶也赶不走了。”
陆升初时不曾听明白,待他渐渐将字字句句理得清楚,便只觉一股透骨凉气,顺着手足丝丝缕缕灌入心肺之中。
他看着这小童清如寒潭的双眸,凄然笑道:“阿瑢,这魔剑是你十四年后,亲手送与我的。”
第38章 莲子歌(八)
哪怕面对鬼神夜袭,谢瑢也能镇定应对,却直至此刻,那小童方才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
他便对陆升所说的十四年后之事信了几分,然而若当真如此,此刻一时失言,只怕要连累日后的自己。
这青年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边,丝毫不将他罗睺孽子的身份放在心上,嬉笑怒骂全无忌讳,亲近时搂抱,生气时连他的头都敢揉。
谢瑢十年短暂人生,波折起伏,然而这样的人,委实前所未见,而今后……只怕也再难有第二个。
这小童自幼六亲疏离,早就习惯淡然处之、无欲无求,如今却对这青年生出了执念,竟想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让这人逃了。
如今也罢,十四年后也罢,不择手段,也决不能……任他离开。
只是陆升如今却心事重重,哪里想到短短一瞬,那小童心中百转千回,竟下了这等决心。
他不过消沉片刻,却也明白问这小童全无用处,只得站起身来。
这时二人方才察觉到,不知何时,那庙门已悄无声息打开了,庙中正堂里隐隐灯火,照着一尊慈眉善目,彩衣翩翩,怀抱襁褓的女神立像。
一名青衣的妇人正从门中迈步出来,裙衫外披着件靛蓝地嵌青白粗葛布条的大褂,正是庙祝的服色,发髻掺杂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把品相普通的玉梳固定,带着对小小的银耳坠,装扮得十分爽利。
她嘴角噙笑,显得温婉和气,与昨夜那凄楚神态截然不同,陆升不曾见过母亲,如今见了这元乳母却不禁暗想,若是娘亲在世,只怕也是这般模样。
元乳母满脸喜色,径直迈出庙门,疾步走过来,蹲在谢瑢跟前,轻轻为那小童抻平衣衫,柔声道:“瑢哥儿,你怎的自己来了?也不多带几个下人,一路奔波可曾劳累?快些随乳母入内歇息。”
又转头对陆升道:“将车马安置妥当,再进来伺候大公子。”
陆升被当做了下人,只得苦笑不语。
那妇人倾身去抱谢瑢,那小童却推开她的手,冷淡道:“元乳母,我来取我娘的旧书。”
元乳母被推开,不免失落,强笑道:“我的瑢哥儿长大了,也不肯让人抱了。你身为侯府大公子,自然要行止端严,只是在乳母跟前……却是不必的。”
谢瑢置若罔闻,仍道:“乳母,你每日为我念的那本无名诗集,是我娘所留。当初我思念乳母,将旧书供奉在庙中,本是因年少无知,以为送子娘娘必能念你我不是母子,却远胜母子情深,护佑乳母死后得以安宁。想不到……竟连累了乳母。”
元乳母愕然睁大眼,又伸手要触碰谢瑢,谢瑢却后退几步,牵住了陆升的衣角。陆升便握着悬壶剑鞘,警惕挡在身前。
她失落收回手,茫然道:“瑢哥儿,我听不明白,乳母好端端地,不过为了还愿,要为送子娘娘做几年庙祝,不得不暂离谢府……瑢哥儿不如也随乳母住进庙中,总比你在无为岛孤零零一个人强上百倍。那诗书……乳母仔细保存着,如今也每日念给瑢哥儿听,可好?”
谢瑢叹道:“乳母,你三月前已丧命于狼群之口,如今怎就忘了?”
元乳母脸色一板,轻轻斥道:“瑢哥儿,是乳母的错,乳母昨夜不该偷潜入府去探望你……可纵是如此,何至于令你诅咒起乳母来了?”
谢瑢道:“乳母,你当真不记得了?”
元乳母又欲上前,陆升却板着脸,拇指轻推剑首,将悬壶锋刃露出一指,铮然轻响中,那妇人顿时脸色大变,接连后退几步,停在庙中烛火能映照之地,两行眼泪滚落下来。陆升心头不觉叹息,这悬壶虽然不是什么好物,然而其对邪灵震慑之威,却是他二人如今防身的最大依仗,叫他扔也不是,留也不妥。
那妇人几次欲上前,却又望着陆升手中利剑,露出畏惧神色,只得一面抬袖拭泪,一面泣道:“瑢哥儿,你莫非是受这恶仆挟持?莫要怕,待我禀告娘娘,这便救你出来。”
谢瑢合上眼,低声道:“元乳母,你若是活人,胸前那道伤又从何而来?”
元乳母一怔,先前好端端的妇人,突然自咽喉到胸膛,显现出一片血红伤口,狰狞恐怖,好似被猛兽撕咬过,喉管暴露出来,鲜血淋漓,白森森肋骨根根断折,露出空荡荡的胸腔,其中心肺之类脏器,早已不知去向。
她张皇失措,颤抖的手指捂住咽喉,却摸了满手鲜血,一双眼圆瞪欲裂,只惊恐望着谢瑢。
谢瑢反倒睁开眼,又低声道:“乳母若是安然无恙,腿脚手臂又被什么猛兽咬断了?”
他话音才落,扑、扑两声,元乳母一对手自袖中脱离,落在地上,却是两条残缺臂骨,被猛兽啃得血肉模糊,骨头上还残留着道道牙痕。
那妇人面色铁青,身形颤抖起来,甫一开口,喉咙同嘴角便涌出无数血沫,呼噜噜作响,模糊嘶哑道:“瑢……哥儿……我若是死了,留下你一个人,谁为你挡风遮雨,谁为你守望门庭……乳母……不放心……”
谢瑢却不为所动,续道:“乳母若是活人,为何满身血迹,身披纸作的寿衣?”
陆升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妇人残破青衣上果真血迹斑斑,所披的庙祝大褂,竟是以黄纸剪裁而成,青白布条坠饰,则是拿笔墨画上去的。
谢瑢话音才落,那妇人便颓然倒在地上,发黑的血水淌了满地,染红遍地青草石子,腥臭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肢体残块散落满地,正是被狼群袭击的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