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氏夫妇固然心疼儿子,却也知晓兹事体大,只命人备了药汤伺候燕笙喝下后,便俱都退出房中,容二人详谈。
涂白却不愿在燕子窝久留,连连催促妻子,涂娇只得与燕宗元夫妇道别,就见得一对人形夫妻双双对两只黑兔深深躬身行礼,哽声道:“二位对我家小儿恩深似海,必定结草衔环以报。我早已通知各处亲眷,若是见到了涂子白的行踪,即刻传回来。”
黑兔涂娇仰头道:“燕大哥、燕大嫂,二位有心了,我等比邻而居,自然应当守望相助,说什么生分话。”
涂白倒也机警,此时只迎合妻子之言,假惺惺道:“莫要打扰燕大哥一家,待阿笙好转了再来探望。”
遂客客气气地去了,燕氏夫妇自然千恩万谢地送出门去,半点不知道兔子精那点心思。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陆升就问完了话,推门出来,早有先前在院中伺候他的小仆人在外候着,只怕是得了消息前来等候传唤。他便下令道:“小包,同庄主说一声,我要回建邺,要同庄主借匹马。”
那名唤小包的干瘦小子闻言一愣,却仍是应道:“是!”遂转身就跑了出去。
陆升大步往院外走去,严修记得谢瑢叮嘱,不敢在他跟前化人形,撒开四脚追得费力,一面仰头问道:“喵~陆公子陆公子,我家公子千叮万嘱,要陆公子在大王庄中等消息,清明署中也准过了假,如今贸贸然回城只怕有危险。”
陆升脚步顿时一滞,他隔着衣襟抓着铜鼎,低声道:“西域那会念佛的妖藤,只怕是我与阿瑢惹下的祸事,袖手旁观不得。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严修见他说得肃容,也不敢多劝,只得默不作声跟着一旁。好在严修提醒得及时,陆升心思一转,又先往后山去寻到了涂白,问他道:“你那藏传家宝的地方,可有外人知晓?”
涂白道:“大人,除了我和老妻,任何妖怪都不知道,是我涂家挖了几百年的地洞,外头有大神仙设下的上千法咒……”
陆升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吹嘘,只道:“有一件物事,是、是我的定情信物,要托你保管,务必收藏妥当,改日定有重谢。”
涂白信以为真,立时连连点头道:“定情信物,必定是要妥善藏好的……陆大人放心,老朽必定不负所托!”
陆升同他讨了个盒子,独自去将那铜鼎以布帛妥善包裹后放入盒中,郑重交托给涂白,先是许诺为他寻更好的灵药,随即又吓唬道:“若是这定情信物被旁人知晓盗走,我就将你一家子做成活兔三吃!”
涂白怔怔道:“什……什么三吃?”
陆升道:“干煸兔肉、黄焖兔腿、麻辣兔头。”
那黑兔一个哆嗦,叠声道:“不敢不敢!此事绝不让第三者知晓!”
陆升目送那黑兔托着木匣消失在地面,不觉忆起了谢瑢那满院子的山野精怪来,比起人心叵测,这些妖怪虽然行事有些欠妥,不过是因为心思单纯罢了。若是交托什么,却是足可信赖的。如此说来,倒是人更可怕些。
随后佘青柳也匆匆赶来,歉然道:“庄中不曾备马,只得请陆大人委屈些,坐这个去。飞羽。”
她一声令下,就自人群中走出个身着紫绿深衣的年轻人来,不情不愿对陆升抱拳行礼,随后一撩衣摆,单膝着地,化作了一头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绿头鸭。
佘青柳笑道:“飞羽同陆大人不打不相识,也算有缘,就让他送陆大人回京……边界妖藤之事妾身也知晓了,已知会各方道友、共商对策。陆大人此去……也多加小心。飞羽素来机警,颇为擅长打探消息、跑腿送信,身手也了得,不至拖大人后腿,还请大人准他留在身边伺候。”
陆升正颇为人手不足犯愁,佘青柳此举正中下怀,也不推脱,便应了,将虎纹小猫往怀里一塞,翻身坐到那绿头鸭肩膀后头,绿头鸭仰头嘎嘎叫了几声:“你、你可莫要再用那凶剑砍我!”
陆升失笑,安抚般摸了摸他后颈羽绒:“当初你气势汹汹杀来,要取我性命,我只不过为自保罢了。哪个闲着无事砍你鸭鞭。”
绿头鸭嘎嘎怒叫:“什么鸭鞭……那是我羽毛所化的羽鞭!祛除煞气、重长出来费了许多功夫!”
他一面怒叫,一面倒也不耽误,扇动双翼,腾空飞离了大王庄。
陆升回了京,虽然猜测谢瑢府上空无一人,仍是命严修前去探一探,随即命令狐飞羽隐匿好身形,他便往清明署去点卯,并设法探一探朝中动静。
不料才进了府衙大门,就看见仵作头子卞庆蹲在校场边一株光秃秃的榆树下,抱着个葫芦喝闷酒。
卞庆在署中做了几十年仵作,平素里都关在后院里与尸首、凶器为伍,沉默寡言,经验老道,全署上下都对他信任有加。这深居简出的老仵作竟平白无故离了后院,光天化日之下来校场边喝酒,想来署中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升察言观色,却只看出这老仵作烦恼不已,却不见有慌乱之色,便定了定神,上前一抱拳,笑道:“卞老伯好雅兴,喝酒也不叫我作陪。”
卞庆抬起眼皮扫他一眼,满脸皱纹皱得愈发深了,一脸苦相叹道:“唉,小升儿,老朽心里苦哇。新任的执事非要看敛尸房,老朽无处可去,索性在这里喝喝酒。”
陆升安抚几句,才动容问道:“新任的执事?许执事去了何处?”
卞庆道:“老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听说那新执事姓谢。”
这倒当真是卞庆的作派,陆升同他道了别,迟疑片刻,倒也不忙着去见新执事,而是进了自家平日里办公的书房,坐下翻这几日新送来的卷宗。
他翻了几卷,果然见到了有关小李庄的报文。时值深冬,山中食物匮乏,虎狼熊罴便相继下山伤人,朝廷每逢此时总要命各处乡亭组织乡勇四处巡逻,猎杀猛兽,保障一方平安。
去年小李庄野狼出没猖獗,百姓伤亡最重,是以今年朝廷尤为重视,连报文也特特将小李庄单独列出来,因其在谢瑨的名下,故而连谢瑨也特意夹了名帖在其中,言明若是有事,即刻同他联络。
陆升两指抽出了谢瑨的名帖,不觉心中感慨,当初他同马车上的谢瑢隔帘而望,到今日同进退共生死,竟不过短短一年时光,却比他结交十余年的沈伦更能信任彼此,正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只不知十年二十年后,二人相处又该是何等光景?
他想得怔忡片刻,便又埋首书案,借着巡防的名头给几位官员写信,其中自然有谢瑨、云烨。他不便回家,只得借这机会取得二人的名帖——若非因朝中格外看中士庶之别,他又何至于为了同名门公子说句话而这般大费周章,甚至涉嫌公器私用。
陆升一面暗道惭愧,一面封了信,正要外出寻人送信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来,险些同他撞个满怀,却原来是苏道全。
自姬冲、百里霄等人调往西域,便是苏道全在他身边辅佐,这青年也不过才满十八岁,性情爽朗得很,见了陆升顿时两眼圆瞪:“陆大哥?你怎么来了?你家佣人说你家中有急事,故而告了假,若是来寻人帮忙,小弟我义不容辞!”
陆升含混了过去,只将几封书信名帖一道交予他,嘱咐道:“将这几封信函送给各位大人。”
苏道全笑道:“陆大哥不愧为我清明署表率,因公忘私,该当嘉奖。”
陆升心中有愧,只板着脸道:“少油嘴滑舌,快去快回,我另有任务交待。”
苏道全又要跑腿,心中叫苦不迭,一面匆匆扫了扫信函,咦了一声喜道:“这倒省事了,谢大人、云大人眼下就在署中。”
陆升心头一喜,突然记起卞庆老头提过新上任的清明署总执事姓谢,便问道:“新任的谢执事,又是什么来路?”
苏道全应道:“谢执事单名一个宵字,同谢瑨大人是叔侄。”
陆升便生出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又嘱咐苏道全将信先送了,便转去找刘师爷。
刘师爷办公处就在谢执事办公的外间,陆升销了假,又坐下喝了半杯热茶,内间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侍从撩起门帘走出来,笑容满面对陆升拱了拱手,道:“陆功曹,执事大人有请。”
陆升原想借着拜见新执事的机会与谢瑨云烨二人遇上,谢瑨是渭南侯世子、云烨是公主外孙,都是有资格进宫的,若要想进宫见一见谢瑢,从这二人设法才是上策。却不料那二人尚未出来,那名讳谢宵的新执事就要请他入内。
陆升猜不透其中玄机,面上只含笑应是,随那侍从入了内,绕过几道屏风,就见主位上坐着个十分年轻的贵公子,容貌俊俏,眉毛鼻子竟依稀同谢瑢有些许相似,年纪也十分相近。只是谢瑢不苟言笑,陆升初见时只觉他气势颇有些孤高锐利,好似玉璧崩裂,留下一道堪比神兵的锋锐斜刃,尽管美得世间无双,却触碰不得,贸然触碰,便会被割裂得皮破血流。
这男子却好似将谢瑢的美貌打个折,兑成了春风拂面的和蔼可亲,与极尽奢靡的纨绔轻佻。
尽管依制穿着官服,却换了根绞金丝串红、紫、烟三色玛瑙的腰带,珠光宝气地缀着各色腰佩,件件耀花人眼,派头摆得十足,若非安坐高位、且件件饰品用料矜贵,平民无权佩戴,陆升只怕要将他当做盛装陪客的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