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菜的是个看上去六十出头的老仆人,颤巍巍拱拱手道:“陆大人好厉害的舌头,一尝就知道另有乾坤。这蛋羹用的是鹿奶。”他见陆升眉梢扬起,似是生出了兴趣,又低头道:“这鹿也非寻常的山野之物,乃是庄主当年自昆仑山中偷……咳咳收留的仙鹿之后,就养在后山,这些鹿从小以松子、板栗等各色坚果为食,是以肉、奶滋味俱是上佳。陆大人若是无事,不如去后山游完一番,除了这群仙鹿,后山还养了各色珍禽异兽。”
陆升只当不曾听见那老仆说的“偷”字,只点了点头,用完早膳后,便往后山去了。
他不过是心中烦乱,又无事可做,枯坐房中也不是滋味,索性出门散心。果然见到后山飞禽走兽个个罕见,彩雉孔雀悠闲散步,梅花鹿在溪边安宁卧坐。
他怀揣重宝不敢走远,略略赏玩,心中烦乱平歇后,正欲回房,忽听得山道岩石后头传来一个细细的妇人哭声。
陆升警惕握住剑柄,又听那哭泣妇人开口抱怨道:“你这没能耐的,不敢求谢先生,总该去求一求庄主,找些助力去寻一寻才能死心。”
另一个苍老男子嗓音响起来,沉沉叹了口气道:“唉,西域这一乱,不知多少妖怪丢了性命,莫说我们涂家,就连胡家、郎家、熊家、师家、向家也难逃劫数,全庄上下妖心惶惶,人间眼看就要大乱,谁还顾得上一只兔子精?求了无非添乱罢了。”
那妇人又哀哀哭泣,“只求大郎机警,多打几个地洞,老天护佑逃过这一劫。”
男子安抚道:“左不过今日,消息就能传到京城,彼时人间大军压境,任他哪路魔神菩萨,也都赶出去了。到了那时,我再陪你往西去,慢慢打探大郎的下落。”
陆升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转过岩石,问道:“西域出了……”
他一句话未曾问完,就见岩石脚下两只黑兔惊慌失措,箭一般弹了出去,一只向东、一只向南各自逃窜。只是向南那只慌不择路,径直从陆升面前闯过,陆升眼疾手快,窜前一步将它抓在手里。
这兔子养得肥肥胖胖,颇有分量,尽全力蹬着脚挣扎,吱吱乱叫道:“相公救我!相公救我!这人要将我烤熟吃了!”
它力气极大,陆升不得不两只手分开抓着兔耳朵,将它提在半空,又道:“稍安勿躁,我不吃你,只不过有话要问。”
另一只黑兔去而复返,一面跑一面慌张叫道:“谢……不不,陆大人!陆大人手下留情,老妻……老妻修炼两百余年,皮粗肉老筋骨枯,难吃得很!”
陆升哭笑不得,也不同他们纠缠,只道:“西域出了什么事,什么魔神菩萨,什么乱子?仔细说与我,说完自会放了你的发妻。”
那黑兔诚恐诚惶端坐,两只耳朵竖得笔直,一面答道:“陆大人言重了,陆大人有话问,小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兔子虽然说得尽心尽力,然而实则知之甚少,诸多细节关键俱是语焉不详,尽管如此,陆升仍是听了个大概,深深蹙起眉头。
原来前一夜,大晋西南疆域,自阳高邑至平郎郡,三百余里边疆,四座城池,一夜之间接连遇袭,城破人毁,连妖怪也难逃一劫,死的死,伤的伤,十室九空、生灵涂炭,幸存者寥寥无几。
这黑兔一家姓涂,侃侃而谈的雄兔名唤涂白,长子涂子白外出采药历练,就暂居平郎郡。他有个至交好友,两家乃是世交,却是个燕子精,名唤燕笙,两只小妖结伴历练,互为照应。
平郎郡骤变突起时,涂子白正在城外山中采药,与燕笙说好了就在山中过夜。谁知后半夜异变突起,有无数形似蟒蛇的藤条攀爬上城墙,吞噬守城士兵,继而袭击百姓。
无论凡人妖怪,被那藤条缠住就再无活路,尽数成了那藤妖的肥料。且朝下扎根入地,朝上生长飞天,好似天罗地网,任你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逃脱不能。
那燕子精仗着自己原身娇小,冒死闯出城外去寻友人,却发现城内城外、远近数十里俱已被藤条占据,且吸足了血肉养分便开花结果、四处撒种,蔓延得极快。
更有一列僧兵四处巡逻,若是抓到漏网之鱼,尽数杀了扔进藤条丛中,杀生之时,神色虔诚、且口中喃喃念诵经文。
燕笙唯恐被发现,不敢细看,涂子白采药去的山上,更是从山脚至山顶长满妖藤。燕笙纵使有心再多寻一寻,却不慎被愈发茂密的藤条发现,继而前来捕捉。
他拼尽全力逃出生天,却已受了重伤,随后不顾生死连夜飞回大王庄,只来得及同两家父母简略说了所见所闻,便昏死过去,如今命悬一线,生死只得听天由命。
这些经历落在陆升耳中,便只剩两个极有用处的消息,其一是嗜血妖藤,其二是众僧兵念诵经文时,曾提到一个番邦名字,唤作招杜罗。若要再多问,只怕要见到燕笙本尊。
涂白一口气说完,陆升便放了手中的兔子,皱眉问道:“那燕笙当真救不活了?”
涂白唉声叹气道:“他被妖藤吞了半边身子,若是寻常燕子,早就气绝身亡了,如今只吊着一口气……药石、那个无医……”
另一只黑兔得了解脱,便两脚一蹬朝着涂白冲去,又踢又咬,怒道:“那孩子分明还有救!你这铁石心肠,只为一株灵药,便眼睁睁看着阿笙送死不成?”
涂白被老妻踢咬,只得连躲带闪,两只耳朵也耷拉在背后,小声辩解道:“那……那是我涂家四百年传家宝……岂能轻易糟蹋了?那窝燕子精妖口众多,区区一个……唔疼疼疼……”
涂白被踢中了左眼,顿时顾不得说话,吱吱叫起来,眼看着就要窜入草丛,趁机开溜,陆升沉下脸,唤道:“严修!”
一只比巴掌略大的虎纹小猫自草丛里窜了出来,挡在涂白的退路上喵喵直叫,涂白一时收不住脚,泰山压顶般往那小猫当头压下,小猫身姿灵巧,轻松一跃便跳到了黑兔背上,竟将那黑兔压得闷哼一声,趴在了地上。
那虎纹小猫便正坐在兔子后颈处,姿态优雅、慢条斯理舔爪子,哼道:“区区一只捣药兔妖,也敢与少爷我作对。”
涂白疼得眼泪长流,不敢动弹,只一味哼唧呻吟,愈发悲从中来,妻子涂娇缓缓跳过来,与它泪眼相看,哀哀戚戚道:“当家的,圣人曾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郎行踪不明,阿笙生死未卜,将心比心,燕大哥一家不比我们轻松,不过是株灵药罢了,你怎么就……忍心?”
涂白又哼哼唧唧道:“哼,燕大哥、燕大哥,你心中就只有燕大哥。你将相公我置于何地?”
涂娇见他说得愈发不知所谓,不由气急,两腿一蹬转过身去,摇晃小圆尾巴在陆升跟前立起身来,仰头叫道:“陆大人,妾身知道这老东西将灵药藏在了何处,还求陆大人助妾身一臂之力,将那灵药取了来。”
陆升委实不愿插手这窝兔子精的家务事,只是十万火急救人……救妖性命,却耽误不得,他只得道:“传家灵药,草率不得,涂白,此事尚需你来做决断。”
涂娇便厉声道:“老东西!陆大人给你留了几分颜面,莫要不知好歹!你若再推三阻四,我、我就与你和离!”
涂白两只耳朵再次竖得老高,四足挣动,蹬得地上草叶石子纷飞,却偏偏被小他几圈的虎纹猫压得起不了身,只得连连点头道:“夫人莫气、夫人莫气,我这就取灵药送往燕子窝。”
严修得了示意,这才自那黑兔身上跳下来,涂白如蒙大赦,慌忙跑走,涂娇却留下来道:“陆大人,还请陆大人随妾身去燕家做个见证,若那老……若妾身相公出尔反尔,妾身就同他和离。”
陆升只得苦笑道:“我有话要问阿笙,必定要走这一趟。”
一人一猫便由那黑兔引路,下了山往庄中燕子窝去了。
第110章 帝陵动(三)
燕家住处虽然名为燕子窝,实则是一处精致院落,陆升一行进了厢房,便见化作人形的燕宗元夫妇神色惨淡,坐在一旁。
床上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眼看着大限将至。
好在涂白看重爱妻,被一通威胁后,不敢再生他想,不过一时半刻就取来了一株通体黑色、有如水墨描画出来的兰草。
燕子一家感激不尽,忙忙去捣了药,给那年轻人内服外敷。不愧是涂氏的传家宝,眼见着燕笙脸色渐渐多了几丝血色,气息也平缓起来。
再候着些许时候,那年轻人就睁开了眼睛,燕夫人哀鸣一声,扑到了床边,握着他一只手唤道:“阿笙!阿笙!”
燕笙两眼骤然迸发光芒,反手抓紧了燕夫人的衣袖,嘶哑道:“爹、娘,快、快救子白!”
燕夫人哭得不能自已,陆升上前一步道:“自然是要救的,燕笙,那妖藤究竟什么模样,毋庸赘言,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请细细同我说一说。”
燕宗元在一旁为他低声解释道:“……如今大王庄受谢先生庇护,谢先生术法神妙莫测、宅心仁厚,这位陆大人,是谢先生的……至交好友。”
燕笙便望向陆升,目光灼灼,强打起精神靠坐床头,颤声应道:“这个自然……燕某无能,遭遇强敌连自保也难,如今能尽绵薄之力,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