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紧后背的手指几不可察颤抖,就连气息也有了些许不稳,陆升只觉环绕身后的手臂犹如铁箍,收得未免太紧了些。
他一手提悬壶,一手握方鼎,脸却埋在谢瑢怀中,不自在动了动,谢瑢手臂便更用力几分,几欲将他骨骼压碎了揉进怀里。
陆升不由苦着脸道:“阿瑢,太紧了。”
谢瑢脸色愈发黑,手下半点不留情,将他紧箍在怀,怒道:“你总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贸然行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如何是好?”
陆升被禁锢得只觉胸口气息尽遭挤出,喘不过气来,只得告饶:“阿瑢、阿瑢!我知错了……你先松手,我要憋死了!”
谢瑢听他嗓音凝涩,这才恨恨松了手,走到方鼎所在之处,石台上空空如也,先前短暂激战、金光炸裂,只在地面留下几道裂痕,他垂目道:“你都猜到了?”
陆升长长舒口气,这才缓过来,笑道:“也不难猜,黄帝砍了刑天的头,黄帝遗物与刑天碎刃如若有灵,自然同门口那吞口兽一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瑢欲以悬壶做诱饵,然则悬壶在我手中更略胜一筹,还是我来动手,比阿瑢动手胜算更……”
谢瑢却突然低声道:“我错了。”
陆升一愣:“阿瑢……哪里错了?”
我错在纵你宠你,任你从心所欲。我错在狠不得心、下不了手,任你羽翼日丰、渐失掌控。我错在云淡风轻,不曾悉心权谋,以致真要用时,力有未逮。
若是早些遇见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我必不甘心做彭城王的车前卒、门中客,不问苍生、无心世事,以致两手空空,错失良机无数,如今有了贪念,却险些抓不住。
谢瑢虚度二十余年人生,分明天资过人、惊才绝艳,经略兵法、书画才情,样样俱是一点就通,令人嫉恨。然则他性情极冷极傲,自幼受尽冷遇,竟变得万事不过眼,分明小小年纪,却早已看透世事,目下无尘、心如止水、七情俱灭,超脱如百岁老僧。若非他本人浑不在意,区区台城的城墙、区区罗睺孽子的谣言,如何有机会影响他半分?
如今却偏偏因为遇见一人,而生了贪念、奢求、不甘,纷乱杂陈、心如乱麻,贪嗔痴妒慢疑六恼缠身,再脱不出红尘之外。
简而言之,谢公子一世逍遥超然,如今却栽陆升身上了。
这罪魁祸首却满脸忐忑茫然,一面问着“阿瑢怎么错了?”,一面将小小的金色方鼎递出去。
谢瑢却不接,却冷道:“黄帝铸鼎,神州永固;夏铸九鼎,帝制始成。上古铜鼎俱是珍宝,更何况这是九祝之器中排名第一的神物,得鼎者得天下,你就这般轻易给了我?”
陆升哪里想过这许多,谢瑢这一问,不禁令他愈发茫然,只得应道:“……我也不会用,徒然担着这偌大威名有害无益。不过是个烫手山芋,自然交给阿瑢处置。”他突然醒悟,慌忙又道:“阿瑢莫非以为方才我是同你抢夺宝贝?误会误会,我绝无此意!”
谢瑢冷着脸道:“你那点小心思,当我不知道?不过是仗着有我善后,是以好勇斗狠,不怕留后患。”
陆升咳嗽一声:“哪里……哪里就好勇斗狠了。上古神物,若能比试比试,自然是个历练的机会,咳咳,那长弓好厉害,我现在手臂还在疼……疼得要命!”
他收了悬壶,龇牙咧嘴揉着手臂,七分疼痛,倒被他装出了十二分。
谢瑢仍是板着脸,随意收了神州鼎,冷道:“过来,伸手。”
陆升老老实实依言而行,随即被谢瑢握住手腕,微凉手指顺着手臂经络轻轻揉捏,刺痛之后,痛麻感便渐渐消退。
谢瑢面色不虞,手下动作却十分用心,他按揉手法细腻高明,陆升有心夸赞几句,却寻不到妥善言辞,只得默不作声,一时间高台上唯有风声低徊。
不料揉搓却渐渐变了滋味,指尖贴着手肘内侧轻微画圈刮搔,刺痛一消,情欲渐生,化作莫名难言的滋味往肩头深处蜿蜒,陆升暗暗咬牙,用力抽回了手,冷道:“如今总能回去了?”
谢瑢略觉遗憾,摩挲着指腹回味,一面笑道:“先寻个落脚处,待我仔细研究一番。”
二人遂走下石台,寻了一处山洞暂且落脚,谢瑢查看方鼎,陆升既然看不懂,索性和衣而卧,将头枕在谢瑢腿上酣然入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婴顺利逃出山洞后,又在洞外等了小半日也不见任何动静,就连被谢瑢破去的幻阵也不再恢复。然而他心有余悸,不敢再贸然入内,左思右想,便折返山林,去了几处巫咸人常去的采药点,将一名青年哄骗了来,将他丢入山洞深处。
不过多时便传来那青年惨呼声,灭明蛛依然蛰伏暗处,但有活物入内,便群起而攻之,吞噬得半点不剩。
李婴愈发惊骇,一时想要退缩,此处是非生非死的地界,除他之外,唯有几个上古遗民的部族生存。如今那两个外来者被灭明蛛围剿,十死无生,关卡既破,他大可耐心一些,等候来年毒雾转淡时,做足了准备再进洞。
一时却又动摇,若是那二人鸿运齐天,自灭明蛛围剿下侥幸逃生,深入去寻到了神州鼎,他未免太过得不偿失。只因同谢瑢正面为敌,更有陆升手持至煞至阴的武器,他万难有胜算。
这般犹豫时,那青年惨呼声渐渐低下去、终至消散。
李婴这才回过神,急忙退出山洞,天色已晚,他寻了个隐匿处生起火堆,一面犹豫不决,一面往怀中摸出藏在荷包中的白绢,低声道:“三小姐,你再忍忍,待我寻到地母凝露,炼成复活药,就能将你解救出来了。”
他情深款款,嗓音深沉,将白绢小心翼翼展开——白绢上空无一物,李婴大惊失色,攥紧了凑近仔细查看,这才发现那绢布崭新得很,竟不知何时被人偷梁换柱了。
他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狰狞,将白绢掷入火中,低声道:“谢瑢……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婴等不到天亮,又往几处采药点哄骗来了五个巫咸青年。他在城中居住许久,欺瞒哄骗得心应手,居民对他亦是信任有加,这五个青年亦是不疑有他,只以为山洞之中藏有珍奇灵药,便结伴要去采药。
李婴又道夜深唯恐猛兽出没,劝那五人先休息一夜。随后自己却忙碌整宿,采来十余种药草,炼制了两种药丸。
到了翌日清晨,五名青年精神抖擞,要进洞采集灵药,李婴便将两种药丸分发给众人,叮嘱道:“先服红色药丸,能抵抗洞中经年沉积的湿毒;待进洞之后,听我号令,再服绿色药丸,任洞中有什么蛇虫鼠蚁,也要退避三舍。”
那五人纷纷应是,连声说:“真人费心了。”
李婴只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洞中所得,贫道少不得要腆颜与各位分个三成。”
众人应道:“自然,合该如此。”
遂服了红色药丸,欣然前往,竟是半点不曾生疑。
李婴跟在后头,估算清楚后,一面放慢脚步,一面肃容道:“诸君,前方有异动,还请服药以防万一。”
五人也听见细微响动,忙取出药丸吞服,才服了药丸,便见眼前铺天盖地,涌来浪涛般的紫黑蜘蛛群。
李婴先前就退后了数尺,如今自然便利,立刻拔腿就逃,惨呼声此起彼伏回荡洞中,然则不等李婴跑多远,身后爆炸声接连响起,血肉炸裂飞溅四壁,随即宛如热油般熊熊燃烧起来,数不尽的灭明蛛被烈火吞没。
李婴被热浪扑倒,后背险些被烧焦,险象环生逃出了山洞,将落在身上的几只灭明蛛尽数踩死,这才粗喘着跌跪在地,他狼狈不堪,眼神却愈发狠戾。
巫咸国人留存至今不足三千人,催生的不老药堪堪够用,然则如今短短数日就牺牲了六人,李婴心痛不已,手指扣进泥土之中,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含恨道:“谢瑢、陆升……今日欠下的,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两日之后,李婴全副武装,第三次进了那山洞。
灭明蛛受创极深,洞中烧焦臭味经久不散,却是再形不成威胁了。
他花了些时日穿过山洞,自另一处抵达山谷,湖面上波光潋滟,当初追杀谢陆二人的灭明蛛被吞吃干净,半只不剩。
然则李婴固然安全抵达山谷,却已经用尽了好运,之后花费数日也未曾寻到蛛丝马迹。
不等他有更多进展,第四日深夜时,突然间山谷鸣动,天地风云变幻,李婴正攀援在一处山崖上,应变不及,竟跌落下去,摔得当场昏迷。
再醒转时,只觉全身剧痛,好在只是摔断了右臂,往日里遭遇的艰难险阻,却是远胜于此的。是以李婴只强忍痛楚,尽数将这笔债记在谢陆二人身上,吞服药丸、捡来树枝固定断臂,缓过气来后,这才察觉到了异常。
这异常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冥冥之中令他察觉天地玄机有变数,为他所知晓,却非他能转移。
李婴闭目凝神,掐指一算,然而深奥艰涩,难以辨明,他强行再算,不禁胸口闷痛,吐出一口血来,脸色顿时灰败许多,清俊面容隐隐显出垂老之相来。
他手指紧攥,指节发白,喃喃道:“怎……怎会如此?莫非那两人当真取到了神州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