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92 第一部完 (鱼香柚子皮)

　　原来，8192宁愿放弃一切换来的感情，到自己这里就只有这么点份量。乔易辰羞愧不已。他终于明白了老杨口中的“不对等的爱”，也明白了8192带着酒味的眼泪的意义。
　　二手店里弥漫着微妙的沉默。
　　当然，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少年机器人突然露出一脸怪笑：“不如就告诉他吧，爸爸。”
　　它又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好像它真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易辰哥哥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乔易辰却觉得，它的语气，像是一种讽刺。
　　店长终于死了心一样的起身，冷笑一声。“告诉什么？”
　　他看着一脸不解的乔易辰，笑得越来越灰暗。
　　“告诉你它被前一个主人关在地下室里整整六年？”
　　乔易辰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被拘禁着，不知受到了什么样的虐待。最后被送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店长一脸不愿再回忆的表情。
　　“如果我不删它的记忆它就成天找各种方法想要自我了断。你想把这样的记忆给它安回去，然后让它告诉你那点你想知道的事吗？！”
　　乔易辰完全懵了。
　　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好像没听懂。
　　不，是自己根本不想懂。
　　“……”
　　浑浑噩噩地从二手店出来，乔易辰就像一具干尸，整个人被扼住了喉咙，悬在半空中。不是摔死就是要窒息而死。
　　8192身上发生的事是那么脱离现实，如果不是在国外的社会新闻里看到过类似的报道，乔易辰简直要怀疑，这种事根本就是那些三流出版商，为了吸引眼球所编纂出来的谎言。但它还是发生了，真实地发生在身边，真实地发生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上。
　　伸出手，掌心有四个深深的指甲印。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乔易辰感觉自己快要完了。黑暗的感情慢慢地从脚底爬遍全身，像个巨大的茧包裹住全身，直到意识模糊，直到无法呼吸。
　　怎么办，如果被它知道的话……
　　乔易辰猛地打了个激灵。
　　不，还不能放弃。
　　不能让它知道这件事。它已经没有那个时期的记忆了。过去的痛苦和悲伤已经和它毫无关系。不是说好要让它幸福吗？乔易辰。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秘密吞下去，让它烂在肚子里，直到带进坟墓——
　　“！——”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糟透了。他本来准备先去哪里平复一下心情再回家，以防被那家伙看出点什么。现在它打电话来，乔易辰完全没了退路。如果不接反而更可疑。强迫自己咽下口唾沫，乔易辰做了一个深呼吸，清了清嗓子，然后接通了电话。
　　“小辰，你现在在哪儿？”
　　电话里的，是有些急切的熟悉声音。
　　“天都黑了，明天不是要上班吗？”
　　听到这样的话，乔易辰一瞬间很想哭。咬紧牙关，屏住气，乔易辰回道：
　　“我突然想到有文件落在同事家了，明天要用的。现在完事了，我马上回来。”
　　没事吧，声音没颤抖吧。
　　“告诉我位置，我去找你。”
　　“不用不用，我快到家了，你乖乖在家等我就好。”
　　“告诉我你在哪儿——”
　　“不是说了在家等我吗！！！”
　　“……”
　　完了，它一定听出来了。乔易辰现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控制情绪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两人才刚和好不到5分钟，这么一吼说不定它又会不开心。乔易辰一肚子懊恼，却听见电话里说：“嗯，那路上小心点。”
　　挂掉电话，乔易辰干脆在马路边坐下，双手抱头，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在马路边坐了半响，又去自动售货机买了瓶啤酒喝了，提上两人份的外卖，乔易辰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往家挪。距离两人通电话已经过去好久了，如果它问起原因乔易辰根本无法解释。推开家门，机器人就在门后。它一把提过手中的外卖袋子，低声说：“怎么那么久……”
　　“今天……餐馆打包慢得要死，我催了半天，下次不去它家买了。”
　　乔易辰暂且编了个过得去的谎话。
　　勉强挤了个笑脸，乔易辰打开饭盒，想通过吃饭来躲开可能产生的盘问。机器人也拿起筷子。这家店的味道两人都还挺喜欢，平日里乔易辰下班后也会带点饭菜回来换换口味。然而今天，乔易辰刚吃了一口，就吃不下了。
　　肉和酱汁混起来的味道，有点让人恶心。
　　可能是神经太紧张，或者是刚才酒喝急了吧。
　　不能让它看出自己不对劲。
　　硬生生把饭咽下去，乔易辰装作没发现机器人怀疑的眼神。快点吃，吃完了就去睡觉。睡一觉之后，一定就没事了，睡一觉之后……
　　“呕——”
　　乔易辰捂着嘴冲进了厕所。
　　……
　　机器人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拿来一杯水给他漱口，然后用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乔易辰还在努力编着谎话，说什么去同事家吃坏了肚子，他女儿做的蛋糕一定过期了之类的。被机器人扛到卧室，监视着吃完了药，然后掖紧被窝。
　　它似乎并不想走。
　　“我没事了。你快去充电吧。”乔易辰在做最后的抵抗。
　　它终于掩上门出去了。悬着的心跌落下来，乔易辰只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成倍的疲惫感一股脑地袭来，眼角不自觉地开始发酸。
　　没事的，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它现在好好的。如果再遇到什么事，自己一定会保护它。就算拼掉性命——
　　“对了，今天停暖气。你要冷的话——”
　　毫无防备地，机器人推开了门。然后，定住了。
　　乔易辰慌忙抹了抹脸。
　　“发生什么事了？”
　　唉。
　　还是让它问出了这句话。
　　“没……没有啊。能有什么事？”无谓的挣扎。
　　“你从回来之后就不对劲。下午……你去老爹的店里了吧，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可恶，就知道瞒不住它。乔易辰支支吾吾：“哦，你说那个啊。我回来的路上顺路经过，就进去看了看。你爸爸他不在。”
　　机器人慢慢靠近，在床边坐下。乔易辰无法直视它的目光，只能躲开了视线。
　　呼吸困难，胸口发紧。机器人还在靠近，越来越近。乔易辰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究竟怎么了……”冰凉的手指抚上脸颊，“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温柔的、轻柔的、深情的，它的低语。
　　心中的防线全线溃败。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样温柔的人，会有人忍心去伤害它。
　　如果说，二手店老板的话像是给他的心口戳了重重一刀，那么现在，就是麻木过后，伤口渐渐渗出的，撕裂身体的剧痛。
　　眼泪一旦开了闸，再停下就很困难。泪水被它不厌其烦地拭去。乔易辰再也忍不住，终于一头埋进它的怀里，收紧双臂，直到无法呼吸。它轻轻地回抱住他，缓缓顺着他的后发，然后，轻轻问道：
　　“是因为‘它’吗？”
　　“……”
　　新伤旧恨，无法言明的感情，焦躁的心，和温暖的、发出嗡嗡低鸣的厚厚胸膛。
　　“骏豪。”乔易辰突然道。
　　“嗯？”
　　“骏豪……”浓重的鼻音。
　　“干嘛。”
　　发觉乔易辰只是含混不清地一遍一遍叫着它的名字，机器人叹了口气，然后吻了吻他的额角。
　　“真拿你没办法。”
　　***
　　开始的几天，乔易辰几乎把机器人当成等身大的抱枕，整天都不愿撒手。机器人对他也是百依百顺，毫不吝啬地给予温柔的怀抱和安慰的亲吻。每天清晨，在它的臂弯中醒来，乔易辰觉得，那个包裹自己的黑暗的茧，正在渐渐消失。
　　等到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乔易辰久违地翻出曾经被机器人抽走的记事本。
　　那天在二手店，店长说伤害它的是前一个主人。乔易辰一开始还以为是叶骏铭。但是叶骏铭在8192出厂不久就死了，根本做不到囚禁它六年。后来店长也提到，确切来说，叶骏铭只是8192的第一个主人，而不是前一个。照系统里的赠与记录来看，应该是他在死之前，把它送给了别人。
　　这个人，才是8192的“前一个主人”。
　　乔易辰问那人是谁，店长答：“没用的。”无论主人对自己的机器人做出什么事，他人都无权干涉，更不会被追责。
　　这是机器人能够存在于现世的代价，也是人类能够给它们的，最大程度的自由。
　　店长还说，它被NHRA回收车送过来的时候，没有胳膊也没有腿。据它自己说，它是为了从地下室逃出来，主动把胳膊和腿卸掉了。因为，那人好像给它戴着手铐和脚镣。
　　那个人看上去对叶骏豪有着异常的执着，但也仅限于身为人类的叶骏豪。在接到NHRA的通知来到二手店，见到变成破铜烂铁的8192之后，他一脸厌恶地当场放弃了机器人的所有权。
　　被主人抛弃的8192在二手店门前的破烂山里待过好一阵，直到一年前才重新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