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偷儿好生奇怪。
不过,也幸好猫儿眼还在,刘仲文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将它擦干净,包了起来收入怀中。刘家上下此番掏尽家底也不过凑出这么一匣子东西,还不晓得能否入了哪位权贵的眼,让刘家那位最得意的,却在僻处西北的秦州做了整整五年半长史的嫡系子弟,有个门路望上动一动。别的物事丢了,有新得的那块火精在,还勉强可说过去,若是这颗从汉代传下来的猫儿眼被盗,他便是倾家荡产,将自己零碎切了卖肉,也是赔不起的。
但无论如何,被偷了东西,总是不大愉快的事情,刘仲文心胸再宽广,也免不了收起那柄笨贼遗落的石刀,以图后效。
而一路抱着蚩尤珠的永嘉,尽管此次出行依旧穿戴得严严实实,遮住满身赤鳞和头上两根红润润的小角,还必须窝在马车里不得出去,但摸摸怀里大把的零嘴儿,还是心满意足地不得了,早已将这柄可做呈堂证供的刀子丢在了脑后。
定阳镇从属于江南东道的衢州府常山县,本已偏僻,原先住的小开河村更是标准的穷苦山村,自五十多年前,四郎身体开始衰败,眼见着死期不远,为防着永嘉不通世事,日后难以独立生存,从而带着他出山见世面开始,屡次搬迁,选的定居处都是类似这样不起眼的所在,而四郎此次的目的地却是江南西道的江州府,毗邻鄱阳湖,繁华兴盛。
永嘉趴在窗口看着外头大道上渐渐增多的路人和远处已然依稀望得到的高耸城墙,兴奋之余又有些糊涂,问四郎:“为甚么搬去这么个大城?城里种不得地,你又不会做生意,难道大家一起饿死?”
四郎答道:“我快到日子啦,临死前,总得带你去认认当年大君和你娘认识的地方,日后便是见不到大君,时常回这里看看,也是个念想儿。”
永嘉早听过当年阿爹是如何拐骗良家少女——陈郡谢氏惊才绝艳的十四娘——也就是他阿娘的英勇事迹,听到这话,忍不住撇撇嘴,道:“也好。也省得日后我去救他时,显得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四郎默默扶了扶额头,忍不住劝道:“大君既然让我带你走,便存了叫你再不回九黎的心思,如今那边早换了不晓得多少代,只怕没多少人还记得大君的事情,你又何必巴巴赶过去,让他们再想起来?”
永嘉很是不满:“阿爹被压在山底下,我做儿子的,总不能眼看着甚么都不做。原先不是有个叫沉香的,为了救他家阿娘,把一座山都挖开了么?他那么小小的力气都能做得到这种事,我当然更没问题。早点找到阿爹,正好叫他想个法子帮我赶紧长大,长了几百年才这么一点点高,磨死人了。”
四郎叹口气:“你生来便是这样了,只怕大君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不然当初也不会只许了我四百年的寿命。按理说,大君一脉都是自打落地就晓得说话走路,要藏起身上的麟角只是一动念的事情,之后简直是见风就长,几个月便可成人,几年不吃不喝也是好端端的,四百年的光阴足够强大到横行世间。你却不同,便是日日守着蚩尤珠,还是长得极慢,四百年过去,只将将长到平常孩童四岁大小,而且麟角鲜明,迥异常人。若封住蚩尤珠,你的麟角倒是不见了,却一日日虚弱下去,只得靠金石勉强度日。以前还有我与秀娘为你掩护,等我死了,你还是这样子,着实难弄,难怪你烦恼。”
永嘉满不在乎道:“这倒没甚么,反正守着珠子,隔几天躲在无人处取出来舔舔,我也饿不坏,你和秀娘便放心的死罢。”
秀娘原本在车子的角落默默地坐着,好似在闭目养神,听到永嘉这话,忽然坐起身,脸上像冻了冰,一把掀开帘子,挪到了车子外头去。
永嘉眨眨眼,悄悄问四郎:“她这样子,是恼了么?”
四郎微笑:“不用管,女人嘛,总是莫名其妙的。”
永嘉很是赞同,和四郎一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换来秀娘两记冷森森的眼刀。
江州果然是大城,在永嘉这样的土包子看来,物价着实高得吓人,最最普通的客栈,最最普通的房子,加三餐,一日竟要三十五文钱。永嘉刚刚藏好蚩尤珠,身上的麟角一时还收不住,只能躲在车里瞅着四郎在那里一枚枚望外递着香喷喷的通宝,一边肉痛,一边考虑要不要将怀里的金银取出那么一丢丢找个银楼卖了,好充实行囊,后来转念一想,以四郎的脾气,晓得这些金银的来路,定会要自己统统给那个美人奸商还回去,这可大大的不妥当。
还是赶紧当零嘴儿啃完了罢,毁尸灭迹,消除罪证。
四郎办好了手续,回转来付了车钱,拿起行李,和秀娘抱着永嘉进了店。见永嘉从头到脚蒙的严严实实,店主很是狐疑地望了望,四郎解释道:“孩子路上着了风寒,还没好。”
店主释然,忙笑道:“春日里着了风可不易好,咱江州城里尽有好郎中,需要介绍只管说,我叫人领你们去。”
四郎也殷殷谢了。
永嘉缩在秀娘怀里小声嘟囔着:“每次都是风寒,也不晓得换换花样……嘶!痛……唔唔”
秀娘底下掐他屁股的手指收了力气,温温柔柔看着他,柔声道:“我儿乖。”
永嘉悲愤,女人甚么的,最讨厌了!
头上长角身上披麟的怪模样显然不适合出门,自打住进店里,永嘉被迫足不出户,足足等到第三日午后,才终于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麟角已隐了下去,便兴高采烈捉住四郎道:“四哥四哥,我想出去逛逛!”
他兴奋之余没留神力气大小,四郎本在榻上看书,被他拉的手臂几乎断掉,连忙笑着告饶道:“松手松手,小祖宗,我带你出去还不成么?不过咱俩可得说好了,再嘴馋也不准去啃人家车轮子!”
永嘉翻了个白眼:“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你现在还说,不烦么?”
车轮子甚么的,只有那么一丢丢包铁,不中吃,他笑眯眯的想,要吃,便得吃得酣畅淋漓,还要神不知鬼不觉才好,不过这个话,可决不能对四郎说。
这会子秀娘去后院洗衣服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眼珠子转转,又道:“四哥,我想自己出去成不成?”
四郎蹙眉:“不成,你自己出去我不放心。”
永嘉安抚道:“没事没事,我断然不会惹祸的,比起外头那些人,我也是老人家了,即便出了甚么事,也会让着旁人的,你只管放心罢。”
四郎只是摇头,坐起身穿鞋子,显见得是铁了心要带永嘉一起走,永嘉早一把将他重新按倒,笑眯眯道:“四哥,现如今你身子已弱得抱不动我了,还逞甚么强?安心养足气力才好领我去湖口镇,看看阿爹阿娘当年相识的地方长得甚么模样,这会子便不用劳烦你啦。”说完,不由分手扯过被子,将四郎团团裹住,还好心拍了拍。
他力大,被子卷得极紧,四郎死期将近,本就衰弱,更是一时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永嘉笑嘻嘻地往外走,只来得及叮嘱一声:“不准闯祸!”
永嘉回头笑着挥挥手:“只管放心罢!”
四郎心中不由得涌上来浓浓的不安。
这种不安持续到永嘉全须全影的回来,到第二日一行三人走了一趟湖口镇又返回,依旧没有消散。等到城里各处贴出了告示,道如今城中来了飞贼,警示居民晚上务必关门闭户,小心门窗,四郎的不安一下子到了顶点。
他问永嘉:“这告示里说的飞贼,就是你罢!你又去偷吃了谁家的东西?”
永嘉正色反问道:“怎么可能?我口袋里有吃的时候,绝不会偷别人的。”说完下意识捂了捂袖袋,那里头藏着半个手掌大一块金片,还没舍得吃完,只在无人处时常摸出来舔舔解馋。
四郎叹口气,待要再说甚么,秀娘无声地递过来一盏茶水,温热的手指轻轻拂过四郎的手背,四郎看看她,微微一笑,终于甚么也没说。
四郎烦恼的,大约只是永嘉有这个本事无法无天,自己却再没有多少时间去管束他,倒从没发愁过他家永嘉会不会吃亏。而敕命负责江南西道,此时正巡查到江州一带的监察御史李从佳,烦恼的便是他头上的乌纱帽了。
飞贼不可怕,没文化又有胆气的飞贼才可怕。
富人不可怕,有背景有地位的富人才可怕。
任上出了案子不可怕,任上出了案子又被顶头上司抓个正着才最可怕。
这一遭,他全赶上了。
有背景有地位的卢少连卢小郎君,范阳卢氏嫡系嫡子,家资巨万就不说了,家里头但凡做官的,就没有低于五品过!这样的富人偏偏遭了飞贼,被偷的东西还都是卢小郎君的珍藏!飞贼居然还把好些被卢小郎君看做眼珠子的宝贝给拆零碎了!
卢小郎君很生气,李御史很害怕。
如果卢小郎君直接发作一场,甚至拎起鞭子抽他一顿,李御史或许还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人家小郎君只是轻描淡写道:“我才来江州几天就遭了贼,看来这地面着实不太平,回家倒要和大哥好生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