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去哪儿?”
“摘板栗去!”
秋禾有点失望,本想提议去洞里探险,又一想,有板栗吃也不错,于是跟着白川出了门。
白川腿长,两腿从从容容支着车,回头对秋禾说:“上来。”等秋禾跨上后座,两人就往山里出发了。
门前那条路,往南走是去镇上,往北走是去山里。白川骑车带着秋禾进山,却没有走去云台那条路,中途拐上了另一条岔道。林间小道崎岖不平,不时上坡下坡,秋禾本来还在担心白川骑不动,没想到那家伙力大如牛,载着人还骑得飞快,倒是秋禾坐在后面,被颠得不时发出惊叫。
秋禾后来也习惯了,仰头看起了路旁风景。高大的林木在路两边形成绿色的隧道,只透出头顶上一线蓝天,夏末的风带着湿气和草木香,吹在人身上惬意得很。
白川随小路兜兜转转骑了很久,林中渐渐起了雾。白雾中的森林,有种远古的神秘和美丽。后来自行车上了一条长坡,白川弓着腰,站着骑起来,从背后看起来格外矫健有力。
秋禾问:“要我下来帮你推吗?”
白川竟连大气都没喘一口,说:“不用。”
车到坡顶,他忽然停下,两脚支地,回头对秋禾说:“抓紧!”
他刚使了力,轮廓分明的脸上渗出点薄汗,整个人都生动了许多。秋禾之前一直松松抓着他腰侧的衣服,听到这话,不明所以,说:“我抓紧了啊。”
白川朝前一努劲儿,车子拐过一道弯,速度忽然快了,离弦之箭一般朝前冲去。
原来前面是个陡坡,一条羊肠小道在嶙峋怪石间绕来绕去,一直到谷底。那辆自行车一路狂彪,不时从石梁上弹跳起来,又一个急拐弯,极其惊险地绕过拦在面前的大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秋禾只觉得两旁树木向后刷去,山石和雾气扑面而来。好几回都怀疑自己和白川要跌下去,砸到石头上连人带车变成肉酱。他惊恐到了这个地步,反而一声不吭,只死命抱着白川,把自己当成一只乌龟壳,紧贴在他背上。
那辆自行车居然没散架,真是个奇迹。秋禾在晕晕乎乎中,感觉车终于停了下来,看来他们终于活着到达了谷底。白川两条长腿支在地上,回头对紧箍着他的秋禾说:“到了!”
秋禾睁开眼,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一下来就蹲在旁边吐了。
白川大惊,把车扔一边,跑过去给他拍背顺气。
秋禾吐了一阵,扶着树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你这个家伙!是想摔死我们吗?”
他前一阵生病,脸上瘦得只剩一双眼睛,养了许久也没有养回来。这会儿更是脸色雪白,一丝颜色也没有。白川看了,又心疼又后悔,一声不吭。
秋禾看他一脸愧悔,心里又很过意不去,忙说:“没有事,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等胃里好受了些,秋禾开始打量周遭,这大概是群山中的某一处谷地,薄雾中依稀可见近处有几亩稻田。绿油油的禾苗已经抽了穗,长势旺盛。
“这山谷里还有人种地?谁家的?”秋禾跟在白川后面,边走边疑惑。
“我家和你家的。”
秋禾想,原来外公和白川种的地在这里。山中泉水浇灌,雨露滋润,又没有别的污染,难怪每次煮饭时格外有种沁人心脾的香。
两人从一道田埂上穿过,中途踩着石头跨过一道小溪,秋禾在溪边洗了把脸,歇了一阵,缓过气色来,白川这才放下心来。
“身体这么差,没法去洞里。”白川闷头朝溪里扔石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哪儿差了?”秋禾不承认,刚才的事十分丢脸,所以他格外嘴犟:“颠簸得那么厉害,换一般人肯定也晕菜了!”
白川:“我就不会!”
“你是一般人么?”秋禾悻悻地说:“你就是一头牛……不对,你是头白熊!”
白川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竟有点得意,“熊算什么?熊没我厉害!”
他甚少有这种孩子气的自夸,秋禾不由笑了,说:“是啊,你厉害!你天下第一!”
“那你明天跟我练!”他鼓舞秋禾:“就算废柴,也别灰心!”
秋禾:……
下一刻,他起身追打白川,边追边气愤地嚷嚷:“谁废柴了?来,跟我好好说说,小爷我怎么废柴了……”
白雾渐渐散去,澄澈的阳光一点点透进来,照在起伏的山峦上。山下是阶梯般的层层稻田,一道溪流左弯右绕,在整块的绿色中画出柔美的曲线。秋禾这才发现,他们的正前方,一道斜坡上,连绵数里都是高大美丽的银杏树林,绿荫如小山般次第高耸,浓墨重彩地堆叠在一起。。
走近了看,每棵银杏树都极为粗大,树干笔直,直冲云宵。苍翠欲滴的树叶间,累累结着白色果实。
秋禾站在树下,吃力地仰望,瞠目结舌说:“这些树估计都有上千年了吧?”
“嗯。”白川把自行车靠在树干上,说:“这里叫银杏谷。”
秋禾捡起一片银杏叶,拿在手时细细地看,感叹道:“真的好美!”
白川从车上取下镰刀和袋子,对秋禾说:“你歇着,我摘板栗去。”
“我也去!”秋禾忙跟上去,“我还没见过板栗树长什么样子呢。”
相对于高大的银杏树,坡上的板栗树实在其貌不扬。倒是那满树绿色的果实,咋一看毛绒绒的十分可爱,仿佛树叶间簇拥着无数绿毛的小动物。
白川让秋禾远远站着,自己极利落地攀上树,站在枝丫间,手起刀落,从树叶里扑簌簌地掉下毛壳栗子来。等他割好了,才跳下树,把满是尘刺无处着手的栗子用镰刀尖往袋里拨。
秋禾全程袖手旁观,觉得自己百无一用,这时看到白川捡了半袋,便说:“我来跟你抬。”
白川毫不费力地把半袋栗子从左手换到右手上,说:“不用,有刺。”
两人提着栗子来到坡下的银杏树林里,白川找了处平坦些的石头,把毛壳栗子倒出来,故技重施,碾碎外壳取出果实。秋禾蹲在旁边,看他刺中取栗,灵巧娴熟,不由很是佩服。
“白川,你好能干!”他由衷地说:“你一个人就能在山里生活得很好,换作我,怕是要活活饿死。”
白川抬眼看看他,说:“你做饭好吃!”
这句马屁让秋禾很受用,点头说:“这倒也是,其实我也很能干!”
两个能干人捡完栗子,便靠坐在树下,一边剥生板栗吃,一边闲聊。白川言语简短地讲起和沈宝成在此开荒的经历,原来这里先前是个滩地,后来两人为了种稻,把石头刨出来,垒成了道道田埂,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即使白川是遭人抛弃的私生子,也难以想象他小小年纪,竟能吃得了这样的苦。秋禾听了鼻子发酸,说:“难怪人家说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荒的时候肯定好辛苦!”
白川微微一笑,说:“活着从来就不是容易事。”
秋禾拈着一片树叶,想起在小镇上听到的关于林家的传闻,便问:“你来这里有五六年了吧,外地的亲人呢?你不想念他们吗?”
白川低头剥着栗子,淡淡说:“我没亲人。”
秋禾愕然片刻,看白川仿佛并不难过,便又问:“你父母呢?”
“不知道。”白川把栗子丢进嘴里,说:“没见过他们。”
秋禾想起了白川的爷爷林祖昌,难道他自小跟林祖昌长大,是以从未见过自己父母?既然如此,为什么林祖昌全不顾祖孙之情,把他送到这里就再也不管了?
他犹豫了一下,问:“你爷爷呢?——我是说你林家的爷爷。”
白川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秋禾虽有满腹疑团,见他不愿细说,也不便追问了。无论怎么说,林家的人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丢进深山不问不管,未免太狠心了。秋禾心里气愤,又有点难过,便安慰他道:“我也没怎么见过我爸。他跟我妈很早就离了婚,我小时候,他还来看过我两次,后来我五岁时他就去世了。”
这段经历他从未告诉过别人,这时说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他虽然父亲早逝,但还有母亲时时庇护,也算过得无忧无虑。相比之下,白川简直太惨了。
白川转过头看秋禾,少年的脸颊白晳柔美,长睫低垂,是怅然若失的模样。他便问:“你想他吗?”
“偶尔吧。”秋禾低下头,眼眶有些微潮。
怎么会不想呢?人人都有父亲,只有他没有。但想也没用,所以他从来不说,担心说出来会让沈琳知道,害她难过。
白川默默看了一会儿,又问:“想他时你怎么办?”
“我啊,”秋禾重又振奋精神,耸耸肩说:“我就看看书,跟朋友聊聊天,玩游戏,就好了。——其实我本来想他的时候也不多。”
白川又靠上树干,看着远方的稻田,说:“我想他们的时候,就来看看这些树。你看它们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父母是谁。”
秋禾不由微笑了,开玩笑说:“难道不是旁边树上落下的一颗种子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风或是鸟,把种子从远处带来,落到这里就生了根。一开始也很孤单吧,慢慢有了很多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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