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舍，艾利克斯太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了。他就是背负着法师议会无数人期待站在这里的。尽管有人为此付出了许多，但他什么也没能做成。
尽管素未谋面，那些法师的名字，时至今日仍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那个立场去责怪蕾莉安娜。
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两人的父亲，并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他的父亲并不认识蕾莉安娜，而蕾莉安娜的生父，也并不知道艾利克斯这个人。她会选择舍弃他父亲的未来，换取整条时间线的未来，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更何况她本来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句道歉已经够有诚意的了。
亡灵法师的神色有些阴郁。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抬起头：“最后一个问题，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连梅莉都委托上了，应该不光是为了兄妹团聚这么简单吧？”
“这条时间线有许多地方和我印象里有些出入。我需要了解这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艾利克斯那是什么人什么脑子，她拿话一点就转过弯来了：“你想让我跟你把两条时间线的事儿给串一遍？”
“这些事一时半会儿估计捯饬不全，”年轻的法师有些犯难，“借一步说话怎么样？”
蕾莉安娜微微颔首，将斗篷披在身上，挡住了里面结实的黑底银纹轻铠。
巨龙乖顺地俯下身来，鳞片一节一节被捋平顺了，苍穹下闪闪发亮——至少在艾利克斯眼中的确如此。
「回神儿回神儿，流口水了你。」伊赞捅了他一下。
蕾莉安娜让黑龙一路飞到了图恩洛拉亚里。一头体型庞大、正值青壮年的黑龙，在这座布满了法师的城镇中显然非常惹眼。这可是艾利克斯这名正言顺的法神后裔看着都眼红的东西，一般法师更是不用说了。
那□□裸、明晃晃、丝毫不带遮掩的热辣目光，让蕾莉安娜有一瞬间露出了怀念的神情。伊赞甚至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怀念图恩洛拉亚，还是在怀念这种拉着条黑龙到处走，谁都看着嫉妒的情况……
蕾莉安娜究竟是拿什么做的交换，现如今已经不得而知。总之她用一些东西作为代价，从黑心的精灵违禁品商人梅莉那里换来了一栋坐落在紫罗兰花环巷、起码个把年月没进过活人、靠着里头提前预设的法阵才没落下积灰的房子。
黑龙知道他要原形态走进屋里，这房恐怕得塌，这时候很听话地自发自缩小了体型，变成了一黑不溜秋的小龙崽子，眨着双晶亮的竖瞳，简直有点可爱了。
“干嘛不变成人啊？”艾利克斯瞧着小黑龙那样儿，扬着下巴多嘴问了一句。
蕾莉安娜言简意赅：“这是个体意愿的差异问题。”
「真不愧是你妹，听听人这话说的。」小骷髅彻底被这措词给震撼到了。
亡灵法师叹道：“连锁反应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他们两边除了有几件大事大体能对得上，但剩下的几件，时间地点人物几乎都对不上，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
“怎么可怕了？”伊赞听这俩人说了半天的人文历史，百无聊赖，接了一句话茬。
艾利克斯想给他举俩例子，但没想出来什么特别典型的，只好说：“一言难尽。”
“哦，那就算了，”小骷髅身子一斜，胡乱挥着胳膊，“我睡会儿啊，你们说完了叫我。”
目前已知的这两条主时间线的事件发展，本来应该是一模一样的。而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众星陨落之地。
然而像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变故，就将之后发生的事情全部搅得乱七八糟。
艾利克斯想到这里，心里烦躁得不行。自从遇见蕾莉安娜，他就总会思及父亲、思及群星之墓，思及占星者与他那苍白无力的、勉强可以称作鼓励的言语。
他承认自己正在嫉妒他这个“血统意义上”的妹妹。
他嫉妒蕾莉安娜，就因为凑巧生对了时候，就可以坐拥除魔法天赋以外的，一切自己希望拥有的东西，而且还很不将这些当回事，就好像那些并不是什么值得视若珍宝的东西，而是暗巷的垃圾桶里一块脏兮兮的香蕉皮。
这种感觉真是太恶心了。但他也没那资格去批评她什么。他的妹妹蕾莉安娜同样也背负着不少东西。她见证了一个位面的覆灭，身上的担子也不见的就比自己轻上多少——
所有事情说穿了，也只是他生不逢时而已。艾利克斯感觉嘴里有些发苦，夹着血的铜腥味儿。他猜测那差不离是在巫妖陵墓里弄出的伤，但没那个闲心细究了。
等到骨头架子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太阳都下山了。蕾莉安娜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很放心地将他们两人留在了家中，自己一个人带着条龙跑了。
亡灵法师不知道打哪儿掏了本儿书在看，书名叫《论神性》，似乎是他们在日晷城书店里买的，没想到他现在还带在身上。这人读了半天书，早读得心里腻味了，感觉到伊赞挺大幅度地挪了下身子，知道是他睡醒了，于是放下书瞟他：“我妹走了，这屋现在算暂时归咱俩。你是打算在这儿凑活一晚上，还是连夜赶回法师塔去？”
“你不是没材料了吗？”伊赞自诩相当体贴，“你要贫血我可没地儿给你找大红枣儿去。”
“你还记得咱俩现在在哪儿吗？”亡灵法师好笑道。
小骷髅脱口而出：“法师之城啊！——算了当我刚刚什么也没问。”
艾利克斯瞥见他傻不愣登摸脑门儿那样儿，觉得很好玩，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而且我在墓里找到不少材料呢，反正短期内是不至于有放血危险的，你尽管放心就行了。”
“那正好，咱们现在回去我试试能不能变成人……”
亡灵法师一边抹着法阵，一边尝试着想象了一下他的模样，可惜没想出来。
☆、适应期
伊赞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个原理。他只是在心里想着要变回原样，接着骨骼就异常地发起烫来。这兴许是件好事，至少他现在终于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是冷是热了。他又转而担忧起自己这身脆弱不堪的破骨头，会不会被这种异常的高温融化。
艾利克斯皱着眉头看着他，没敢上手摸，想了半天，问出一句废话：“没事儿吧？”
伊赞没回音儿了。他迷迷瞪瞪地愣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从一具没有嗅觉、没有心脏、没有半点热度的骨头架子，逐渐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听见久违的呼吸声从喉咙里传出来，实在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体验。
他这才意识到，他之前之所以觉得身体有点热乎乎的，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骨头架子太凉，乍一升到常人体温自己有点不大适应。这个过程听起来很长，实际上很快。亡灵法师还没有反应过来，机械师就已经一身工作服在他身边儿坐着了。
伊赞和他一样没反应过来。他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高兴得差点要原地飞升：“哇啊啊啊艾利克斯你看见没有！看见了吗！看我！看！我！我的肉！长回来啦——”
明明这张脸已经不再是灰突突的头盖骨，对他而言很是陌生，但艾利克斯瞧着对方的面容，非常奇异地，没有半分的不适应感。就像平时两个人聊天打趣那样，他很自然地调笑道：“行行行得瑟得瑟得了啊你。”
“快讲我是不是很帅，没辜负你小子期待吧！”伊赞依旧沉浸在长出血肉的喜悦中，迟迟不能自拔。
趁着这个机会，亡灵法师托着下巴，从头到脚将他观察了一遍。坦白地说，伊赞的体型有点出乎艾利克斯的预料。他本来以为像他这种成天琢磨的不是图纸就是火箭筒的机械师，平日里缺乏锻炼，估计形体不会太好看。不过这人五官分明，鼻梁高挺，体格匀称，锁骨明显，宽肩窄腰长腿，穿着一身裁剪合身的技师工作服，让人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平常总听伊赞一本正经地说贝希摩斯土著的虹膜奇怪，值得深入研究，法罗纳是其中翘楚，现在一看，这小子本人的虹膜同样也挺特殊的，是一种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相当温暖的、火光的颜色。
现在他高兴得眼睛都半眯起来，浅褐色碎发贴在额头上，说不出的顺眼。从理智上来说，伊赞的确是挺帅的。艾利克斯一瞬间理解了他在隔壁位面的超高人气。但从情感上来说，看着他这狂喜乱舞满地乱爬的德行，艾利克斯真的特别不想夸他。
“那个，我觉得吧……”在机械师热切的目光下，他慢吞吞地开了口，“介于你刚刚转换完形态，我有理由怀疑现在你的灵魂与躯体之间的联结尚不稳定。建议你先去找个地方睡一觉，醒来之后再来跟我说话。”
“为什么这么说？”伊赞好奇道。
艾利克斯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面无表情道：“因为大脑不清醒正是联结不稳定的症状之一。”
伊赞愣了三秒，气得从兜里掏出把扳手想打他：“说谁大脑不清醒呢？”
“你啊，”艾利克斯非常镇定，“你摸着良心自己坦白说，放飞自我地说，你真不觉得你这到处乱跑到处嚷嚷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弱智？说你大脑不清醒我说错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