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坐着一个人。
清鸿掏出一沓符纸,咬破指尖写了十来张,熟练地将符咒飞上锁链。
锁链似乎被符咒压得发沉,水面上泛起波纹,那人眼皮一颤,缓缓掀开,冰冷的视线径直落在清鸿身上。
清鸿视若不见,将灯放在地上,在水边盘腿而坐,挠挠随意披散的长发,嘟嚷道:“师叔,你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
水中之人稍稍闭眼,再次睁开时,眼神稍有缓和,可看起来依旧十分可怖。
“你怎么来了?”
清鸿讪笑:“想念师叔,故来看看。最近感觉如何?”
水中之人淡淡地道:“没甚感觉。”
清鸿更是讪笑。
那条巨大的锁链就这么套住他的脖子,仿佛拴着什么珍禽异兽。光是看那条锁链,清鸿都觉得自己的脖子疼得难受。
微蓝的水面漂着一层薄冰,然而越是靠近锁链,水面的霜花越是浅淡。水中之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岸上,眼底不时闪过血色。
清鸿审视片刻,神色肃然:“师叔,你恐怕要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水中之人一顿,似是毫不在乎。
“一阵子……”清鸿被盯得浑身发毛,“就一阵子……”
水中笑了笑,没有说话。
修真之人说的一阵子,可不是几个月,或者几年。
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都是有可能的。
即便要困在这里,像一头野兽,他仍然庆幸不已。
庆幸,还活着。
他拿出必死的想法,几乎打算和玄凛同归于尽。然而久未谋面的千机剑却似是认出了旧主,在关键时刻脱离了玄凛的掌控,为他争取到一丝机会。
玄凛死了,尸骨无存,他活了下来。
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活在寒冰牢之中。
修为丧失殆尽,伤势严重,没了外在压制,他体内又起了诡异的变化。仔细回想,应该是当初落下凡世,吸取了两个弟子的修为时落下的祸根。
修为不干净,迟早要出事的。
他刚要说话,锁链忽然如千钧重,翻山倒海般压下来。水面波纹不断,在山体的颤抖中翻滚。
清鸿提着灯,缓缓站起身来。
“近来门中十分太平,太平到我想起自己关在这里的日子,就像做梦似的。”
“丹莫她很想念你,常常念着想你的指点,你几句话,能让她少冥思苦想好几回。”
“丹言接下了玉衡宫,上次几个弟子偷偷下山被他捉住,关在玉衡宫里罚得去了大半条命,他们来找我哭诉……我觉得丹言罚得重了,可看他的样子,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如今摇光宫讲经的活儿都落在我头上,天可怜见,我每日要忙门派事务,还得给一群蠢货讲经,哪有我这么当掌门的?”
微蓝的水中激荡不安,最终随着清鸿的念叨,缓缓平息下来。
水中之人微微垂首,似是在平复呼吸,眼中红色也渐渐消退,整个人都虚脱了。清鸿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莫非是上苍觉得他师叔在玄天山上过得太顺利,要这般讨回来?
“我知道了,你先去歇着吧,时候不早了。”
水中之人平淡地开口。清鸿微笑:“师叔你弄错了,现在可是……”
“亥时。”锐利的视线让他失了声,“三刻。”
清鸿哑然。
这里只有几支火把,上不见天日,下不见四时,他是如何知道时辰的?
“那,”清鸿移开视线,“我先走了,明晚再来看你。”
他脚步飞快,像是要逃离此处,很快消失在入口处。
等到看不见清鸿的人影,水中之人再也压抑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知道时辰。每逢午夜,锁链都会重上几倍,仿佛要将他的四肢百骸全部压垮,压碎。他曾经痛昏过去,每次昏过去前,都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然而每次醒来,看见暗不见天日的寒冰牢,身体的痛苦便再加重一分。
他快疯了。可神智溃散的边缘,想起在玄天山上毫不知觉的那个人,他便忍着痛苦,一点点捱了过来。
玄凛重创了他,清鸿为了救他的命,将他压在此处。寒冰牢的灵气丰沛,又有不少真阳祖师留下的宝物,可以慢慢弥补他流失的修为。然而那件祸事却延缓了这个过程,也让他在吸纳灵气时痛苦不堪。
时辰过去,水面彻底平静下来。
玄晏低眼看着水中的自己。
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原先的他,不说丰神俊朗,起码是清隽过人的。如今他睁着一双血色的眼,衣衫残破,灰白的头发垂入水中,染上一层霜花。
修士?说是妖魅,可能更加贴切。
他闭上眼。
然而自从那晚开始,清鸿开始每晚都来找他说话,将门内事务一一告诉他。
虽然清鸿面上平静,可玄晏直觉不对,觉得门中应该出了事。可清鸿不愿说,想瞒着他,他也不便多问。如今门派重担全压在清鸿身上,能让他少操心就少问吧。
玄晏觉得心中隐约燃烧着一种渴望。
他渴望出去,渴望见到秦石。然而日日折磨,夜夜痛苦,快要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敢以这副面貌却见秦石,更怕秦石不认识他。他亲手下的术法有多重,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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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知门中出了何事,清鸿匆匆来了一趟,灯火便留在岸上没有带走。玄晏关在寒冰牢多日,有这么盏灯火在身边,简直让他坐立难安。
偏偏此时,锁链又压了下来。
玄晏觉得自己行将崩溃。
那些凡间的过往,种种往事,历历在目。
在繁京的寝食难安,在玄天山的宁静,落入凡尘的颠沛流离。
他咬紧了牙,喉间呜呜作响,浑然未觉颤抖靠近的脚步声。
有人提起了灯,轻轻吹灭。
玄晏乍然睁眼,可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分辨不出来人是谁。
第七十章
寒冰牢中一时只有细小而尖锐的风声,玄晏深吸两口气,只觉自己重伤之后,呼吸吐纳都粗重不堪,令他难以忍受。
他又沉默一阵,等到风声渐渐停歇,才哑着嗓子问道:“谁?”
来人不曾说话。
他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视线扫去,只能瞧见面前蹲着个黑影。黑影就是不说话。
不知是敌是友,玄晏稍稍活动身体,牵动锁链,甚至抖落了一片石屑。
“再不说话,可休怨我手下无情了。”
他双目泛红,那人的呼吸却陡然乱了一拍。
风过,灯落。
玄晏愣住。那人深呼吸,似是在地上胡乱摸索,半天才找到方才脱手的灯,颤颤点亮。
灯火有一刹那的刺目。
秦石就这么蹲在他身前,只穿着件单薄的里衣,披头散发,怔怔地看着他。
“——你快走!走!别……”
玄晏彻底失控。
他眼底的赤红尚未褪去,衣衫褴褛,甚至比两人初见之时,还要狼狈不少。
此时彼时,又如何相提并论?彼时他满心复仇,无牵无挂,预备随时杀出一条血路,不曾在意旁人看法。如今他面对心心念念的人时,竟是如此落魄的模样。
“你走——”
玄晏厉声呼喊。秦石起身退了两步,初时有些慌张,可看见他颈上的锁链时,目光又变得沉重。
他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湮没在玄晏的嘶声呼喊中。等到玄晏暂时停歇,他又问了一遍。
这回玄晏听清了。
“疼么?”
微蓝的水面渐渐没了波纹。玄晏怔怔地站着,眼底已然清明,只是颈上的沉重依旧在提醒他的处境。
四目相对,两人竟都不知从何说起。
冷静下来后,玄晏也终于有机会打量秦石。看来清鸿这小子对秦石很上心,将秦石养得精神不少,竟比之前做将军时都更加挺拔。
玄晏下意识退了一步。
与之呼应的,是泛着幽蓝的水面乍然波动,唯有他身旁没有凝成冰。而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眨眼间凝结起来,刚刚呼出的气也化作一片白霜。
秦石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冰面骤然碎裂,玄晏猛地凝神,怒道:“你做什么?!”
秦石却不作声,凉凉地看他,抬手便是一巴掌。
玄晏懵了。
“这是你瞒我的。”
瞒着他去赴玄凛的死约,甚至玄天门上下,不曾走漏一点风声!
他自痛楚中醒来,想起此事时,那种从天而降的惶恐不安,又何曾少了半分!
玄晏怔愣时,又是一巴掌甩了过来。他被打个猝不及防,内心却能肯定,秦石用了不小的力气。
好家伙。
“这是你设计我的。”
他行军打仗也有不少年头了,脑子不笨,面前站着一众讪讪不知从何说起的人,他当即反应过来是玄晏的主意。
瞒着他,设计他,让他在玄天山上好生活着,独独将死留给自己。